第23章 第三卷万里归来一声叹(六)
子玉引渡侯辈蒙了之后,也才刚刚过了下午四点钟。
难得中秋佳节一家团圆,又没了杂事烦扰,子玉见小院之中天气万分晴朗,便搬了家里的小餐桌与椅子放在小院的桂花树下。
子玉与若兮在厨房里忙碌了一阵,几盘美味小菜被放到了餐桌上。
为了防止平安午休过久,再次影响晚上的睡眠,子玉掐算着时间,将平安及时叫醒。
睡足的平安醒了盹,在小院里跑得不亦乐乎。
若兮取了糕点与月饼放在小菜旁边,看着平安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小餐桌上的月饼,若兮便伸手给平安切下一小块,让她先尝尝味道。
还从未吃过月饼的平安吃了一口,觉得不合口味,便说什么也不要了。
追着平安喂了半天,那一小块月饼也没喂进平安的嘴里,若兮索性站起身来,反手将月饼塞进了子玉的口中。
过了一会儿,平安又对着小餐桌上另一块糕点好奇,偏过头去看着若兮,目标明确地指了指桌上的糕点。
若兮努着嘴盯着平安,并不想给她拿。
平安却依旧鼓着脸颊,不甘示弱又理直气壮地指了指。
看她确实想吃的样子,若兮拿起糕点掰了一小块递给平安,又认真教育她,“不能浪费。”
平安小口尝了一下,发现这块糕点与刚才那块,似乎没什么差别,都是干干腻腻的,又蹑手蹑脚地想要将糕点偷偷放回原处。
想不到若兮发现了平安心中的小算盘,戳了戳她的小肩膀,假意严厉的说道,“平安,妈妈刚才说什么来着?不能浪费!”
平安捏着糕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刚巧子玉端着一壶清茶从屋内走出,平安倒腾着小腿跑到子玉面前,奶声奶气地喊道,“娘亲,给你!”
不明所以的子玉俯下身子,将平安递过来的糕点咬进口中。
随后平安又跑到若兮的面前,兴高采烈地双手一摊,“没了!”
若兮看着平安高兴的样子,大过节的又不好生气,只得无奈轻叹一口气。
想不到,过了一会儿,平安又开始好奇桌子上的咸水鸭。
若兮想着,若是糕点太过甜腻平安不喜欢,咸水鸭总归是肉,又是咸口,她应该不至于那般嫌弃,反复确认之后,终于撕下一小块肉递给平安。
平安兴高采烈地接过肉,这次倒是合了胃口,只是刚咬了一口,因为鸭肉上带油,没有拿住,就这样掉到了地上。
看着若兮无奈蹙起眉梢,平安知道妈妈又想责备自己,于是趁着若兮话未出口,便如法炮制,飞速捡起地上的肉跑到子玉身边,“娘亲!给你!”
子玉弯眼一笑,若兮还没来得及制止,便来者不拒地将鸭肉吃了进去。
随后平安又蹦蹦跳跳地跑到若兮面前,双手一摊满脸得意,“不能浪费!”
还不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子玉抬起头来,看着若兮一脸无语的表情,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
只见若兮带着些许嫌弃地开口,“好吃吗……”
子玉一本正经地点头,“我闺女给的,就好吃。”
若兮略带犹豫地点了点头,“那就行……”
子玉依旧不明所以,“怎么的呢?”
若兮看了看站在地上满眼得意神色的平安,看着子玉无奈解释,“呵……你闺女把你当成垃圾桶了……”
夜幕悄悄降临,一轮皓月悬于当空,院中的桂花古树开得正旺,微微的晚风将金桂的醇香送入鼻腔,让人心旷神怡。
吃过了晚餐,子玉沏上一杯清茶,就着切成小块的月饼,坐在桂花古树下,与若兮共同欣赏着月色。
这是离开北平之后,第一次过中秋节,想着以后很有可能就要在这里长久的居住下去,落地生根,二人的心头是无尽的感慨。
阿柔在灵玉中休息了一下午,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趁着中秋月色正浓,也飞身飘出灵玉,在一旁逗着平安,嬉戏玩耍。
月色正浓,气温微降,子玉偏过身去,为若兮将茶杯续好热水。
就在子玉刚转过头时,小院的门口的阴影处,突然走出一名陌生男性。
与其说是走出,倒不如说是穿墙飘出。
显然,来者又是一名游魂。
细端详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梳着熨帖的偏分,明明是男子,却是个可爱的娃娃脸,隔着几步远都能看出他那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面容。
再端详,他身着雪白的衫子,仔细看上去,竟像是伶人的水衣。
男子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子玉起身之后,护在若兮面前,而阿柔则负责将平安护住。
“来者何人。”子玉正色询问着来者。
“魏姑娘……”陌生男子开口唤出了子玉的名号,声音与面相倒也相符,不同于平常男子浑厚的声线,都文文弱弱的,却很好听,看样子,真是个唱戏的伶人无误了。
子玉不明所以,“你认得我?”
陌生男子微微颔首,“我曾经在北平见过你。”
子玉凝眸思忖,又茫然地摇头,“可我不认识你。”
“我叫商白菊。”来者文文弱弱地做着自我介绍。
“听上去耳熟……”子玉毕竟见过太多游魂,一时间也记不起自己曾几何时见过眼前之人。
见子玉并不认得自己,商白菊只得想其他的办法介绍自己,“徐伯义,徐仲义兄弟二人,你们可认识?”
子玉的眉眼舒展了些许,“徐伯义是面馆老板,他儿子叫徐鑫,徐仲义是当铺掌柜的,你是指这二人吗?”
商白菊赶忙点头,“对。”
若兮柔声询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商白菊环视了四周众位,这才细细的嗓音解释,“我想托你们寻人。”
“谁?”
“徐仲义,当铺掌柜的。”商白菊缓缓报出了故人名号。
子玉犹豫着看了一眼一旁的若兮,见若兮面带着些许怜悯神色,知道她定是想要帮忙,子玉无奈转过头为商白菊耐心解释,“我们离开北平有段时间了,你托我寻人,恐怕不合适。况且,徐掌柜就在北平,你自己直接去寻便是。”
听了子玉的话,商白菊眼眸黯淡了几分,见他扁了扁嘴竟带着一丝阴柔的委屈表情,“可是我回到北平时,找不到他了……他关了当铺不知所踪,连徐鑫也不知去向,我找不到他们,所以便来你这里询问,我知道你能看见我,我见识过你的本领。”
“他们关了当铺?”若兮疑惑不解。
商白菊看向若兮认真地点点头,“嗯,就在你们走后三四个月的时间吧。”
子玉又耐着性子询问,“你找他们做什么呢?”
“魏姑娘,你们介意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子玉颔首允许他说下去,“时间还早,许你慢慢道来……”
若兮为商白菊端了一个板凳,商白菊屈身谢过,径自坐到了板凳上,他的坐姿没有寻常男子的粗犷,反而显得有些端庄。
见他清了清嗓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一场梨园的堂会,就在那正乙祠古戏台上,正上演一出大戏,《醉杨妃》。
门口的戏牌写着:商白菊饰杨贵妃
商白菊,是这戏楼响当当的台柱子,虽为男子,但是那舞台上的千娇百媚,婀娜身段,却不亚于真正的女子。
一场大戏唱罢,台下宾客满堂喝彩,商白菊抿着唇轻启莲步,再次返场。
连着鞠躬致意之后,目光落在了雅座上的一位青年身上。
那青年带着金丝眼镜,白色长衫外面套着黑色马褂,袖口整洁的挽起一折,露出一截洁白的内衬,那温润的面庞更是惊艳了舞台上的名角儿。
散了场,商白菊坐在后台卸妆,戏班老板走到商白菊身边,伸手端上一捧白色菊花,细细数来有九支,“商老板,有人约,见吗?”
彼时的白色菊花还没有悼念之意,商白菊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许多戏迷都会送他白色菊花,时间久了,他权当做是他独享的待遇。
商白菊透过化妆镜看向戏班老板,“什么人?是熟客吗?”
戏班老板俯首顺耳地回答,“不是,名字叫徐仲义,不过看上去家境不错,今日包的是雅座。”
“他约我做什么?”
“想请你喝个茶。”
商白菊带着好奇转过身去追问,“就这个?没旁的?”
戏班老板挠了挠头,“他没说,你要见吗?”
“哎,这种人看得多了,我今天累了,回了他吧……”商白菊转过身去,对着化妆镜继续擦洗着脸上的粉墨。
送菊花的原来就是徐仲义,戏院老板婉拒了徐仲义的请求,那徐仲义也不勉强,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想不到一连几日,只要商白菊挂牌,那徐仲义都会到场,每次也不强行求见,只让老板送上九支白色菊花,便不再强求。
而每每谢幕时,商白菊都会在雅座上看到那名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
终于一连送上一个月的白色花束,商白菊好奇起来,这样的执着之前罕有,想着每每回绝总不体面,好歹见上一面,也免了人家的念想。
这一日,戏班老板又捧了九支白色菊花到了后台,放下之后便要出去,却被商白菊叫住了,“程老板。”
“您说。”
商白菊偏过身子询问,“那送花的人,长什么样儿?”
“这我不好描述呀,带个金丝眼镜儿,长得挺标志的。”
商白菊眼中透着激动,“金丝眼镜儿?”
程老板颔首,“对。”
“哎呀,你怎么不早些对我说明,那快带我去见他!”商白菊起身的急切,身上还穿着白色的水衣,脸上的妆面也没卸。
出了后台,徐仲义正站在那里,看见商白菊,也不似寻常戏迷那般急迫,伸手取下头上的礼帽,放在胸前微微颔首,又带着从容面庞对着商白菊淡淡一笑。
这一笑,便刻进了心里。
当晚,徐仲义就在正乙祠戏楼旁,订了一家高级私房菜餐馆的雅间,商白菊欣然赴约。
商白菊本是带着万分好奇来赴约,想不到只是一顿晚餐的功夫,便让他深陷于徐仲义的人品。
徐仲义身上没有其他商人那般迂腐的铜臭味,反倒还有一些读书人的儒雅。
简短而恭谦的自我介绍,听上去让人舒服极了。
听惯了那些阿谀奉承的自吹自擂,徐仲义这样的自我介绍简直是一泓清泉,滋润了商白菊的心田。
他不是一个喜欢高谈阔论之人,一顿晚餐,反倒是商白菊说的话更多些。
徐仲义一直就这样脉脉地面对着商白菊,时不时地为他斟满酒杯,说到动情处,商白菊会忍不住哼唱几句,比划两下,而徐仲义也微笑着照单全收,甚至轻轻鼓掌叫好。
商白菊在徐仲义眼中,看到了一些这么多年他都一直奢望的东西:尊重与平等。
其他戏迷,当他名角,将他高高捧起,仰视着他的身影。
寻常有钱人家的商人,视他如同玩物,请他吃几顿饭,再落得个与名角攀上关系的美名,便也就没了下文。
戏班老板和他的师父视他为商品,明码标价,只要还在台上,就要不停地唱下去,赚的薪水好养活这诺大的戏班。
只有眼前的徐仲义,不捧不踩,带着满满诚意,却不谄媚,肯花大价钱,又不用得到什么回报,将他当成一个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那日晚些时候,徐仲义送着商白菊回了戏班。
看着徐仲义离去的身影,却怅然若失,“徐老板!”商白菊忍不住叫住了徐仲义。
徐仲义的脚步停歇,又转过身来。
商白菊带着些许期待的询问,“明儿,还是我的戏,你还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