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娇
阿素朦朦胧胧间觉得面颊上痒痒的,她不耐地翻身,有人轻柔地抚着她的脊背,她下意识地拱身贴上去,像只被撸顺了毛的猫一样,在那只手下舒服得蜷成一团。
许是这安息香助眠的功效太强,过了许久,阿素才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迷迷茫茫睁开眼睛,正见琥珀忧虑地望着自己。
被扶着靠在隐囊上,阿素才发觉已过了午。琥珀端来一盏白瓷,阿素就着她的手饮了些水,越发觉得饥肠辘辘。琥珀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方才有人来过,但见她天真索食的样子,心道,何必徒增烦恼呢,到了此处,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想到这,琥珀叹了口气,穿过花厅走到外庭,负责传膳的仆役已候了许久,此刻得了吩咐便一刻不停的下去,不一会便在外间案几上布好了菜。
琥珀捧着鎏金九曲盆给她净面,又取了青枝生盐让她嚼后漱口。盥洗完毕,阿素闻着香气下榻,发现案上有羊炙、鲈脍和酿什锦,除了那盘清脆欲滴的鲜秋葵,竟都是她喜欢吃的。阿素食欲大开,一口气便下了一小碗金黄的黍米饭,又用了半碗莼羮。
琥珀见她胃口好也欣喜,她正长身体,合该多吃些,又拿银箸给她布了些秋葵在碗里。阿素噘着嘴看了一眼那抹绿色,默默将它又推了出去。
琥珀轻笑,娘子虽胃口好了,但这挑食毛病也是一般。阿素睡着的时候已有人领她去厢房用过了些饭食,就在那时琥珀才知如今她们住着的园子很大,一应事务运转井井有条,却极其清静,偶尔见穿行在廊间的婢子,皆垂眸敛容,极有规矩。
阿素拈了些鱼片喂给了团在脚边的白团子,白团子认真地舔着她的手。阿素吃得心满意足,心里却忽然有些发虚,听说犯人临刑前的一顿都吃得特别好,这不会是传说中的断头饭?也不知李容渊会如何处置自己。
她正低着头绞着手指,却见琥珀引着一人向内室走来,是昨天那位美人。阿素未开口,美人却先笑道:“娘子可唤我朱雀。”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两位婢子脚步轻捷地上前,一左一右走到她身畔,阿素定睛一看,竟是一对双生子。其中一位嘻嘻一笑托起她的手臂,另一位将她从肩到脚都仔仔细细丈量一遍。
阿素只觉得痒痒的,想躲,朱雀摸了摸她的头道:“娘子长得快,也该多裁些衣服,霜月和雾月手最是灵巧,让她们给娘子量一量。”
阿素赧然。昨日琥珀机灵,奔到车前时还不忘替她收了个小包裹,里面不禁有阿兄的那把红宝银匕首,还有几件不合身的家常旧衣,想必朱雀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今日便提起要给她裁衣。
想到此处,阿素忽然放下心来,既给她裁衣,应是还能再留她几日。望着朱雀,阿素犹豫了一瞬,试探道:“那我能不能出门?”
自打见面,朱雀一直言笑晏晏,阿素原以为她好说话,然而她刚一开口,朱雀便斩钉截铁道:“这可不行,郎主吩咐过,今日娘子只能待在自己房里。”
望见阿素一脸失望的表情,朱雀想了想,悄声道:“娘子别急,今日府中有客,想是怕娘子冲撞了贵主,待到明日,我领娘子到园子中走一走。”
阿素闻言倒是好奇了一瞬,府中的客人,会不会是她也认识的人。只是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她的注意力便被朱雀命人捧来的螺钿漆木盒引走了。这盒子莲花似的有十六瓣之多,每一瓣里面都有一味精致点心,阿素只看了一眼,便看到里面有巨胜奴、玉露酥乳、水晶奶糕、曼陀罗夹饼……
她小小地咽了下口水,望着朱雀道:“是给我的吗?”
朱雀命人将点心盒放在案上,微笑道:“是给娘子解闷的。”说完又叮嘱琥珀道:“让娘子尝个鲜便罢了,切不可当饭吃。”
琥珀点了点头,朱雀又道:“可还缺了什么用度,我命人去置办。”
阿素环顾四周,这内室极敞阔,香料混着红泥涂了墙,铜火盆一燃满室暖暖馨香,地上铺的是蜀锦,牵牵连连漫出一片深红。深处如水波般荡着红绡,宽大的卧榻柔软而舒适。器物家具一应俱全,她还真想不出竟缺了什么,越发觉得心虚,住得一点也不踏实。
然而阿素抬头望着朱雀,从她从容自然的表情上还真什么异样来,越发难以猜测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也就在这时,有位婢子推门而入,走到朱雀身前低声私语,朱雀再抬头时却是望着阿素,眉间隐有忧虑。
阿素心下一紧,果然听朱雀轻叹道:“娘子随我去正厅吧,贵主定要见一见娘子。”
说罢上前牵住阿素的手,琥珀想跟去,却被拦下了。出了房门阿素才发觉这园子也大得很,想必离正厅很远。果见两架肩舆已等在外面,朱雀扶着她上了一架,而自己上了另一架。
那四抬的肩舆走了许久,停在一片歇山檐下,阿素忐忑的随朱雀走入三面都有朱漆廊柱支撑的正厅,便听到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道:“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阿素抬头,正见安泰坐在上首,李容渊立在她身旁。猛然见到亲娘,阿素心中一酸,差点要哭出来,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朱雀即刻牵着她上前跪倒道:“见过长公主。”
阿素被按在地上,却忍不住悄悄抬头,阿娘明显消瘦了些,好在精神尚好,怀里抱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娘子,是长平,她的表妹。因她的母亲顺颐长公主早逝,被安泰接在身边与自己一同教养。
安泰淡淡道:“免了吧。”
李容渊叹道:“人也见了,姑母满意了?”
安泰嗔道:“许你做下这荒唐事,还不许我问一问。”说完便望着阿素。
朱雀拖着阿素起身,在身后推了她一把,阿素才怔怔上前,安泰拉着她的手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望着李容渊道:“此前未细看,这么仔细一瞧,的确是个美人坯子。”又笑道:“无怪你将她藏着,不舍得让见人。”
李容渊不置可否。
安泰叹道:“那是因我上次曾说,要让五娘去陪你妹妹,你才这么推三阻四,不肯让我见一见她。”
李容渊微笑道:“姑母上次说的是气话,自不能当真。”
安泰道:“本只是说来试一试你二兄,然而后来想到你妹妹一人孤零零在地下,她又那么怕黑,我这做娘的心里……”想到夭折的女儿,安泰不禁簌簌落下泪来。她怀里的小娘子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糯糯道:“姨母不哭,阿姊不在了,以后阿樱便是您的女儿。”安泰抱着她低声道:“我的好孩子。”
阿素只觉得手心灼热,嘴唇也有些发抖,心里忽然有个念头,要不要干脆说出来,赌一把阿娘会不会认她,而就在此时,却听安泰又道:“我也是今日才知,五娘竟是亭暮的女儿,自不会为难她。”
阿素一惊,睁大眼睛,却听安泰对李容渊道:“今日我来,一是担心你与你三兄因此生了嫌隙,二是五娘的母亲来求我,让我劝一劝你送她归家去。”
阿素没料到原来阿娘今日竟是专程为她而来,却不知她说的亭暮是谁,然而仔细一想,忽然有些明白了,亭暮,奚亭暮,阿娘说的可不就五娘的生母奚氏。
安泰叹道:“毕竟她在我身边待了那么些年,又是从我府里放出去的,如今来求我,又怎么能不应。”
阿素更惊,只知奚氏是放良的婢女,却没想到竟是阿娘身边的婢女。
李容渊闻言望了眼朱雀,朱雀一怔,立刻便搂着阿素退得远了些。
安泰嗔笑道:“好了,知道你不愿意,别人不懂,难道姑母还不懂你,将她放在身边,想必……”
阿素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个大秘密,一丝不苟认真听。李容渊望见她支棱起耳朵全神贯注的样子,即刻打断道:“姑母。”
安泰望了他一眼,叹道:“来之前我想替亭暮将女儿接回去,然而如今却觉得,难得有个你喜欢的,留在你身边也好。况且这么一闹,便是接回去,以后也难再许人家,还不如就跟在你身边,你又是最知道疼人的,她以后也有个依托。”
李容渊微笑道:“想来姑母还是疼我多些。”
安泰正色道:“可是胡闹归胡闹,你也到了年龄,早晚要定下一门正经婚事。”
李容渊淡淡打断道:“未立业,不敢成家。”
安泰柔声道:“这也是我要劝你的,如今这紧要关头,更不能与兄弟生了嫌隙,过几日是德妃的生辰,她虽不是你生母,但毕竟你养在她名下,与你三兄理应比旁人更亲近,如何因为一个女孩便闹得如此难堪,应借此机会和你三兄修补情谊。”
李容渊叹道:“姑母教训的是。”
安泰这才满意,又望了一眼阿素道:“想来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没想到一转眼竟长这么大了。”
阿素此时才知,原来五娘竟与自家有如此之深的渊源。只是不待她细想,朱雀便拉着她告了退,安泰道:“也罢,下去吧。”
阿素一路思绪沉沉,线索千丝万缕,她却摸不到头绪。琥珀已在房内等了她许久,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才松了口气。阿素抬头望了她一眼,忽然道:“你可知我娘……嗯,奚娘,原是从长公主府放出来的奴婢。”
琥珀未料到她竟会问这个,十分诧异,这本是件不好说的事,然而如今不在沈府,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便凑到阿素身边小声道:“是这么说的,有一次阿郎去长公主府赴宴,喝得醉了,奚娘在身边伺候,便……后来有了身子。瞒不住,阿郎便禀明了长公主,要将人接回来。据说夫人那里闹得很是难看,好在长公主通情理,即刻划了籍,还给了许多陪嫁,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阿素了然,原来竟有如此一段渊源,怪不得奚氏如此宝贝五娘,她正沉浸在对奚氏满满的歉意中,忽听旁边器物落地的声音,才发觉琥珀摔了手中妆镜,怯怯望着门口,阿素转身,正见朱雀领着两个婢子躬身拢起珠帘,帘后正是李容渊颀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