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放粮(修)
然而不到一刻, 外间隔扇便猛然被推开了,热风卷着蝉躁涌了进来,阿素方走到屏风之外, 便见琥珀被人挟着推了进来。
阿素心中一沉, 珠帘已从两边打起, 姜远之大步迈了进来。
他面色沉得厉害, 阿素不由有些害怕, 青窈将她挡在身后,娇叱道:“谁敢冲撞王妃。”
姜远之轻嗤一声, 像是并未将她放在眼中。阿素拨开青窈走出来, 沉声道:“你做什么。”
姜远之望着她冷道:“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阿素不明所以,但见他目光直直落在被搡在地上的琥珀身上。命青窈将琥珀扶起,见她面上犹挂着泪痕,阿素低声道:“可受了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琥珀含泪摇头道:“婢子无事, 方出了府门, 便被、被……”
见她带着怯意望着姜远之,阿素心下了然,知道琥珀定是被姜远之的人给拦了回来,然而为何姜远之不许她出府, 阿素却不懂了。
她抬眸望着姜远之, 发觉他也正望向她, 目光交汇的一瞬, 阿素只听他冷笑道:“这便是你派出去送信的人?”
青窈扶着阿素倚在一旁的美人榻上, 默默为她打着扇, 阿素淡淡道:“是又如何。”
姜远之讽道:“你是担心消息走漏得不够快,还是以为……”他将那封信从怀中拈出,掷在地上, 居高临下望着瑟瑟发抖的琥珀道:“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子,能将信安稳送到南城?”
阿素咬住嘴唇,已然明白姜远之怒意所在,然而她没有料到,长安城中竟乱到了这种地步,连一封信也送不出去了。
见她默然不语,姜远之逼近一步,负手而立。一旁的青窈却沉声道:“还请姜令丞退后,勿惊扰了王妃。”
姜远之闻言眯起眸子,青窈却并不畏惧他,肃然道:“姜令丞既是魏王幕僚,君有君纪,臣有臣纲,魏王殿下不在,王妃主事,一者于理,应对王妃持臣节,万不该如此倨傲。再者于情,令丞与元家是故交,受托照料王妃,更不该如此咄咄逼人。”
她一字一句说完,一旁的琥珀闻言瞪大了眼睛,惭愧又懊恼自己为何方才没有勇气说出这番义正辞严的话来,阿素心下感动非常,然见姜远之眸色沉沉,下意识握住青窈的手,心中不免忧虑。
然出乎阿素意料,姜远之并没有发难,反笑道:“倒是口舌伶俐。”
青窈微微福身,姜远之望着阿素冷道:“那你便在此处安心休息,莫要再起事非。”
说罢,他拂袖而去。
待姜远之走后,阿素心中发沉,只觉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将他软禁的意思。果然她命人再去探查,得到的回报是,姜远之已调了万骑的人守在王府之外,再不许任何人出府。
不许出,自然也不许进,这是要隔绝她与外界音信,阿素心中不由惶然。
轻轻为阿素揉着小腿,青窈压低声音道:“莫道婢子多心,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阿素思索了片刻,沉声道:“你去唤罗长史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青窈得令去了,片刻后罗长史急匆匆而来,如今他左右为难,长公主离府前曾吩咐他一切皆听姜远之的话,然而今日这位姜公子却要他打开王府粮仓,赈济长安城中难民。
若在以往,一切好说,然如今非常时期,谁知道西京还要被围多久,王府的屯粮是保命的,他自己死不足惜,然而小县主尚在府中,如何能将粮食都散了去。
原本便拿不定主意,罗长史趁势将此事一并报与阿素。阿素与青窈对望一眼,面上皆是惊讶。
罗长史道:“一切还请娘子定夺。“
阿素沉吟片刻道:“这是善举,理应如此。”
言中竟是应允之意,青窈劝道:“请娘子再斟酌些,倘若他放粮与难民还好,但若他将这粮拿去做别的,那可是……”
话未说完青窈便顿住了,阿素知道此次因突厥来得蹊跷,朝中隐有流言,长安城中有奸细与之里应外合,青窈言下之意自是对姜远之多有怀疑。
阿素并不知姜远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而凭直觉,她想再信他一次。
阿素决定与姜远之再谈一次,见面的地方便是王府正厅之中。
如今这里俨然成了朝廷的中枢机要所在,各路人士穿梭其间,其中大部分是魏王府的幕僚以及安泰留下的元家部曲,一些人阿素认识,但更多的人她不认识,而这些人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皆听姜远之调遣。
虽不知姜远之要做什么,阿素却不禁对他有些佩服,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他竟能借李容渊与元家的势力,将能将一切可用的力量都集结在一起,搭出一套班子来。
见罗长史与阿素同来,姜远之自然知道他已经放粮之事告诉阿素。
瞥了眼立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姜远之淡淡道:“怎么,不愿意?”
阿素摇了摇头,轻声道:“放粮赈灾是应做的,只是我要同你一起去。”
姜远之闻言蹙眉,显然当她胡闹。
只是这次阿素却打定了主意,她相信姜远之,却也不是全信,这种事总要她亲自盯着,才好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见阿素不肯退步,姜远之干脆不理她,低下头翻看手中卷册。
见他如此怠慢,青窈便要上前斥责,却被阿素拦下了。
僵持间喧哗之声从外间传来,披着银甲的武士们如流水涌入府中。惊诧间阿素见一位武将打扮的高大男子入内,望了眼姜远之,向她抱拳道:“见过王妃。”
阿素认出他便是万骑的统领之一,姓陈。
姜远之望着陈统领冷道:“如何擅离职守?”
依他先前安排,如今万骑应守在府外,不许任何人进出,陈统领不答,却向阿素单膝跪道:“魏王殿下曾吩咐末将,若遇险情,需护王妃周全。”
万骑本是京中禁军,明面之上诸王并无权调用,然而私下里正副两位统领皆与李容渊交往密切,可以说暗中早已是魏王府的人,这数千精锐如同安插在长安城中的一柄尖刀,是最有力御敌武器,只是现下,李容渊却将尖刀用在保护自己一人身上。
阿素心中五味陈杂,她原以为姜远之从她这里拿走了李容渊的印鉴,已然将万骑收入囊中,却未想到陈统领依然记挂自己。
姜远之自然不悦,沉着面孔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统领为难道:“魏王殿下曾令末将保护王妃,而如今姜令丞却将王妃软禁,末将实是不知如何是好。”
身为武将,他说话十分直白,姜远之拗不过他,冷面望着阿素道:“那便由王妃说罢,他究竟是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阿素哑了一瞬,然想到另一事,她忽然有了个想法,望着姜远之道:“我要同与你去赈粮,有陈统领护送,定然……”
她话音未落,对面两人却异口同声打断道:“不可。”
陈统领的不可自是出于担心她被城中乱民惊扰,然而姜远之的不可是为什么,阿素却分辨不出。
目光移向姜远之,阿素却见他表情懊恼,似后悔失言。她懒得深究,只向着陈统领道:“难道你还信不过你自己,有你在身边护我,乱民不足惧。或是你觉得,是魏王殿下眼光不好,竟派了不中用的人来”
一番话将陈统领说得哑口无言,阿素只觉姜远之蓦然望向她,眸子里隐有起笑意。
她心中忐忑,却见姜远之沉吟片刻,眸色深深道:“那便许你同去,只是如何行动,需得听我指挥。”
见他竟敢于带上自己,大约并非要将王府的屯粮挪做他用,阿素终于放下心,却在心中疑惑,在这般紧要的关头,他究竟为何要将放粮之事看得如此之重?
然而出了王府,路上阿素却无心思考这事。从她所乘牛车内向窗外望去,面前黄土夯成的车道两侧有丈余深的沟渠,原本是做排水之用,如今却填满了饿殍,一阵恶臭随风而来,阿素几乎要恶心得吐出来。
贵人出行未设锦帐,望见华美的牛车经过,蹒跚的人影挤了过来,枯瘦的手臂,深陷的眼窝,阿素知道他们是从雍州逃难涌入长安的饥民。
陈统领带着人将这些人赶开,阿素命青窈将随身携带的点心从窗外散出去,那些人顿时聚拢,尚有力气的人佝偻着身子追赶着牛车,而奄奄一息的人半路倒在死人堆中,任鸟啄食。
阿素永远忘不了这些饥民通红的眼睛,待过了这段路,青窈在车厢中燃起白檀驱散恶气,她靠在车中隐枕间缓了许久,发闷的胸口才好些。
见她脸色苍白,行在牛车之侧的姜远之神色毫无意外,面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知道如此,若是坚持不下去,她还是早些回去罢。
阿素抿唇不言,越是这样,她越不能退缩,总要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只会拖累别人。
城东粥厂设有三个粥棚,然熬出的粥米少水多,稀得见底。虽如此,排队领粥的难民依旧黑压压一片,茫茫看不到尽头。
阿素在心中算了算,照这样子,城中饥民恐怕有万人,这次带来的粮不过杯水车薪。
望见载着粮食的车马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夏日烈焰下,从一张张黝黑面孔上,阿素看到了对生的渴望。他们许多人似乎认识姜远之,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地围了上来,瞬间将车队围得水泄不通。
姜远之下了马,利落登上一辆粮车,站在高高的粮垛上,朗声道:“莫急,魏王殿下送来的粮,人人有份。”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千百双眼睛带着狂热地望来。就在那一刻,阿素深深相信,魏王殿下四个字定然深深烙进了他们每个人心里。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姜远之为何要这么做——他要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