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谈心
涓涓细流从十六处精美绝伦的龙首汇入一汪碧波, 阿素裸|身坐在池畔温润的羊脂玉上,在缭绕的雾气里小心翼翼捧起清泉,轻轻撩在身上。
水温正宜, 她沿着玉阶缓缓走入汤池之中, 挨着石壁坐下, 全身浸没在热水之中, 顿时感觉全身的筋骨松散下来。青窈拎着藤篮走了进来, 阿素知道,是阿娘特意指派她来伺候自己沐浴, 不禁有些感动。
藤篮中盛着的是香艾, 有荡涤除厄的功效,青窈轻轻将艾叶散在她身周,阿素闭上眼睛,感受来自高处龙首的热流激荡, 沉浸在轻缓芬芳的水雾之中, 身心皆宁静。
沐浴之后阿素迈出碧波池,青窈已经为她备下了新衣。方才与阿娘乘在肩舆上,一路从王府正厅走来,周遭皆是她熟悉之景, 母女二人谈起往事, 又哭又笑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肩舆停在临水一栋华美的楼阁前, 阿娘告诉她, 此处是阿耶走前为她收拾出的闺阁。
此时阿素环绕四周, 果然见这里一切俱是按自己喜好布置,不禁眼眶微热。待她跪在梳案之前,又见已卸了钗环的阿娘走了进来, 立在她身畔。
阿素望向镜中,只见阿娘亲手取过干巾,悉心为她擦拭如缎的乌发,待乌发半干,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向榻边走。
知道阿娘是担心自己怕黑,特意来陪伴,阿素不禁抿唇笑道:“阿娘莫再把我当作孩子了。”
安泰却挽着她的手在榻边坐下,怔怔望了她一会道:“来,和阿娘好好说会话。”
阿素知道安泰定有许多话要问,命青窈将外间四角那几座十二支鎏金铜灯一一熄灭了,只留一盏琉璃风灯在红绡帐外,拉着安泰一同在帐内躺好,才低声道:“阿娘想听些什么?”
安泰握紧了阿素手道:“当年,你落水之后,究竟怎么一般情形?”
这是安泰最关心的,也是阿素至今仍旧觉得匪夷所思之事,她靠在阿娘温暖而真实的怀抱里,轻声道:“我只记得,那日从马车坠入水中闷得透不过气来,再醒来时已成了五娘。”
面对这一世的阿娘,她刻意隐瞒了前世之事,既然那些伤都已成了过往,为何还要阿娘平添烦恼。果然安泰不疑有她,只轻轻抚着她的脊背道:“那日我只以为我的宝儿不在了,只想索性随你一起去了才好,谁又能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的事……”说到此处,安泰像小时候那样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含泪嗔道:“你这孩子,当时怎么不与阿娘说,就忍心看阿娘日日流泪。”
阿素在她怀里扭了下身子,小声道:“当日……当日我也吓得呆了,连话也说不出,待之后缓过神来,就已成了五娘,便觉得说出来更没人信了。”
安泰仔细将她搂着,缓缓道:“我真是后悔,明明在小九那里见过你,却刻意忽视,只因一见到你,我便会时时想,当时若是死去是五娘,而我的女儿还活着,该有多好。”
“后来倒是阿樱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不过从未说过什么好话,我心中便更不好受,止不住想,上天怎么如此不公,偏要五娘活,却将我那么乖巧的宝儿带走。现在想来,她是有意为之,真是可恶至极。”
听阿娘的语气带着极大的怒意,阿素不由试探道:“阿娘……准备如何处置她?”
安泰替她掖好被角,淡淡道:“这些事你便不要操心。”
做完这事,安泰又怔怔道:“直到后来又见你一次,发觉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心里才好受了些,可是仍旧没有将你认出,想必是已先入为主将你当作五娘。然这些年我心中一直存着个侥幸的念头,总觉得我从未做过愧对皇天后土之事,上天定会将我的宝儿还回来。所以看到你阿耶的信,我既不敢信又愿意信,好在原来竟真是这般。”
说完她望着阿素,低声道:“你心里怪阿娘么?”
阿素靠在她怀里摇了摇头道:“阿娘别这么想,这样的事连我自己也不可置信,阿娘又如何能想到呢,如今这般,我已很满足了。”
安泰亲了亲她的面颊道:“我也觉得现在这般,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在心里觉得对不起亭暮,五娘终究是不在了。也正是今日我才明白,为何她上次竟要指使别人将亲女推进水里,她应是早已知道你不是五娘了,是不是?”
阿素点了点头道:“我也不知奚娘是如何猜出的,早在我成为五娘之初,她便想掐死我。”
安泰一惊,喃喃道:“她曾多次托我说情,想将你从小九处接回来,我还道是爱女心切,现在想来,简直后怕,是要叫我亲手将你送上死路。”
“想不到她竟得知的如此早,更想不到,原来她的心里竟藏着这样的恨。”安泰低声呢喃,阿素只觉得阿娘似乎十分伤心,忙握住她的手,却听安泰低声道:“小九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所以将你圈着不放?”
“现在想来,先前他与我说的话,简直字字深意。”
见阿娘动了怒,阿素不由道:“也……也不是。”
安泰自然一点也不信,阿素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是我怕奚娘要对我下毒手,才央着九……九殿下将我救了去,直到阿耶写了信来,他才得知我的身世,即刻便报来,不敢欺瞒阿娘。”
安泰犹疑地望着她道:“那为何……”阿素连忙打断她道:“这些年,他收我做女弟子,待我很好。”
安泰沉声道:“那不过是外人面前的幌子,李家的男人皆是多情又薄情的,他待你好,自是……”
说到此处安泰忽然停下,带着薄怒道:“他……可曾将你欺负了去?”
阿素闻言一怔,片刻后明白她言中之意,顿时红了耳尖,低声道:“没有的事。”
安泰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哄道:“别怕,告诉阿娘,他若真敢欺负你……。”安泰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下了个决心,重又扬起道:“阿娘决不饶他。”
阿素从安泰怀中挣了出来,侧过身道:“说了没有就,阿娘总问这些做什么。”
见她似全然懵懂的样子,安泰不由道:“瞧阿娘糊涂了,宝儿还小,原是不懂这些,倒是阿娘多心了,总忧心这些你在他身边吃了苦也无处言说,方才听你那般说,心中才安定些。”
阿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依偎在她身畔撒娇道:“好晚了,宝儿累了,阿娘也歇息罢。”
安泰闻言果然柔声笑道:“好,阿娘依你。”
是夜,阿素睡得极沉,晨起梳洗完毕已到了卯时,她走出房门时发觉外间已经布置好了早膳,安泰与元剑雪竟都等着她一起用膳。
这还是许多年来第一次与家人团圆,阿素微微红了眼眶,福身请了安,在最末落座。
自打她落座,安泰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盯着食案瞧,忐忑道:“可是不合口味了?”阿素见面前的食案上置的都是自己爱吃之物,知道阿娘从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女儿,心中又酸又胀,抬手拈起其中的水晶奶糕,用力咬了一口。
见她吃得香,安泰才放下心,背过身拿起帕子,悄悄将要掉的眼泪拭去了。
用完了早膳,阿素抬头,便见元剑雪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面前的早膳倒没怎么用。
心中一暖,阿素回望他道:“今日阿兄可要去弘文馆?将我一起带上罢。”她想的是要去官学中与永仙好好解释一番
安泰闻言嗔道:“何需这么劳累奔波,喜爱哪位学士,就将人请到家中,为你单独开一讲,不过今日不成,需先陪阿娘入宫一趟。”
元剑雪蹙眉道:“阿娘可是要入宫告知陛下,为阿妹请封。”
安泰叹道:“正是如此,要让皇兄认了你阿妹,重定下封号,名正即言顺。
元剑雪道:“阿娘想的简单了些,这怪力乱神之事,你我身为阿妹的母兄,信起来不难,但陛下却难说,他若不信,治阿妹一个欺君之罪,到时候阿娘有一百张口来辩,陛下也只会认为阿娘受人蒙蔽,更何况……”
元剑眸色深深,停顿了片刻,见安泰望来,压低声音道:“难道阿娘忘记三年前那件事?于我们元家,无罪尚且能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阿妹这事更需小心谨慎。
安泰顿时沉默了,片刻后道:“你说的没错,是我情急了些。”
阿素望着安泰道:“阿娘勿忧,只要我们一家人团圆便好,用不着那些虚名。”
安泰缓缓摇头道:“不,你还小,不懂这些事的重要……”说到此处,她望向神色笃定的元剑雪,只听他沉吟道:“阿娘可先将阿妹认作义女造势,待阿耶回来,与他商议过,再徐徐图之。
安泰点头道:“那就这么办。”说完她向阿素道:“待过几日便是你阿婆的生辰,知你落水她伤痛至极,至今犹念,到时候我再带你入宫,一来要你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二来探一探你阿舅的口风,三来若有机会与你阿婆提一提,为你复名之事兴许有转机。
阿素也极思念前世将自己一手带大的窦太后,即刻点头应下了。
到了窦太后生辰的正日子,阿素便随安泰坐上宫车,过了朱雀门入太兴宫,到了太后所居的清思殿外丹墀前,才发觉今日热闹非凡,满目皆是各宫各王府进献来的寿贺,以及等待觐见的诸王王妃与有封号诰命在身的官员命妇。
按例,只有诸王与食禄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才允许入殿,其余人只能在殿外候着,安泰是窦太后亲女,封长公主,食三千户。自然格外不同。
太子李承平作为嫡长孙,领太子妃杨氏本在贺寿之列最前,望见安泰来,也只能恭恭敬敬为姑母让了道路。
阿素跟在阿娘身后,在众人讶异的注目下向清思殿走去。这一路上她仔细看了看,道旁队列在太子之后,正是赵王李静玺与赵王妃沈氏。
沈元娘望见安泰牵着阿素,面上一惊,心道传言果然是真,安泰竟已将她认作义女,但她却如何也想不通,阿素为何会有如此际遇。
而在赵王身后,最打眼的便是雍王李延秀与雍王妃。李延秀虽因吴地叛乱之事被斥责,但看他此时神情,显然并不甘于太子之后。
往后又略过几人,阿素一眼便瞧见李容渊。已有些时日未见,他身姿依旧似松竹挺拔,气质如玉,端庄地立在那更显清贵。只是身影孤单,阿素这会才发觉,诸王中只有他还未娶王妃。
许是看得太出神,李容渊抬眸捕捉到了她的视线,沉沉的目光含着许多情绪。就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阿素猛然转开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