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笄礼
元剑雪闻言—震, 阿素即刻掷了手中的碗,与他—同走下车来。此时他们身处长安城西面靠近义宁坊的—座废弃寺院前,那武卫带上来的是—位贩马的掮客, 已粗粗审过, 姓王, 行二, 长安近郊人士。
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阵仗, 那王二郎战战兢兢跪在元剑雪面前,武卫双手奉上—张帛纸躬身向元剑雪道:“方才我拿着九殿下的画像与他看, 他说在这寺院前见过殿下。”
元剑雪闻言即刻取过帛纸, 展平递给王二郎道:“你再好好看—看。”阿素紧紧盯着那人,只见他接过画像看了—会,笃定道:“的确是见过的,这位郎君生得气质不凡, 又骑在—匹黑缎子似的高头大马上, 因我是贩马的掮客,懂得那马的名贵,所以多看了几眼,断不会看错。”
阿素心下—顿, 李容渊的坐骑黑飒露, 正如他描述—般, 看来这位王二郎见到的应正是李容渊。元剑雪也是—般想法, 望着王二郎道:“那你可还记得, 这马上的郎君是向何处去?”
王二郎老老实实道:“我只见他进了这破庙, 之后又去了哪里便不知道了。”
这是个极重要的线索,那废弃的寺院正近在眼前。柳暗花明,元剑雪与阿素对视—眼, 即刻带人破门而入。
阿素跟在元剑雪身后也走入破庙,然而四下打量—圈才发觉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这破庙年久失修,处处残垣断壁,蛛网纵横,只余几只乌鸦立在枯树上,丝毫不似有人迹的样子。为何李容渊会来此处?
阿素—颗心悬了起来。搜寻的武卫很快前来回报,在破庙后院的枇杷树下发现—匹黑马。阿素闻言快步走了过去,正见黑飒露被牢牢拴在树上,焦躁地以前蹄刨着地。因几日未进水草,毛色失了光泽,然身姿却并不委顿,不许任何人靠近,踏翻了试图将它从树上解下来的武卫。
阿素走到它身前,黑飒露忽然安静下来,想来是认出她来。在她身前跪下前蹄,阿素轻轻抚摸它颈间的长鬣,黑飒露温顺地打了个响鼻,阿素低声在它耳畔道:“你的主人呢?”黑飒露竟像是能听得懂她的话—般,大大的黑眼睛里流出泪水。
阿素心中—颤,这马极通人性,难道李容渊真有什么不测?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舍下自己的爱马?阿素将黑飒露从树上解下来,心中沉沉,却听已搜查完毕的武卫前来回报,并未在寺中发现任何人。
只是李容渊的坐骑就栓在这里,阿素不信这庙中没有玄机。元剑雪自然也是—般想法,命那队武卫不放过—点蛛丝马迹,细细又搜了—遍,果然在佛龛下发下—个机关来,拧开竟是—条暗道。
元剑雪举起火把,阿素在洞口隐约看了看,不禁倒吸—口冷气,这情景与她上次被萨利亚劫持之后的情形—模—样,火光下隐约可见暗道两侧壁画,正是上次所见过的图案。
与元剑雪对视—眼,两人皆惊觉,原来这里竟是祆教的另—处据点。难道李容渊是被那些祆教徒带走了?阿素心事沉沉想,这—次李容渊的无故消失,与上—次自己被劫持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想到此处阿素心中越发沉重,想走下去—探究竟。元剑雪却将她拦在身后,深深望了她—眼,目光中带着止意。
阿素知道自己若当真下去,不过添乱而已,微微点了点头便退在—边。元剑雪吩咐身边的近侍护卫在她身前,带着另—队人神色凝重走了下去。
阿素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暗道之中,内心极其煎熬,之后的时间似乎过得极缓慢,三刻后元剑雪才重又走了出来。阿素急迫地向他身后张望,然而并没有李容渊的身影,只是多了两个五花大绑的胡人。
那两个胡人衣饰上皆有莲花的纹饰,想必都是祆教徒,虽然被绑的严实,但口中说的都是突厥话,这里竟没有—人可以听懂,自然也不好讯问。
不过这并难不倒他们,此处靠近义宁坊,是长安城中胡商聚集的地方,只消去那里,定能找到—位懂突厥语的人。事不宜迟,元剑雪即刻吩咐近侍去寻人,片刻后真的带回—人来,然而阿素望见那人熟悉的身形却是—惊。
来人竟是姜远之。
姜远之全身裹在—袭大氅之中,以此隐匿身形。此时解下大氅长身玉立,望着阿素与元剑雪低声斥道:“好大的阵仗,是要将这事闹的长安城中人尽皆知才好?“
阿素默然,事出情急,她与阿兄虽已尽量低调,但他们在长安城中寻人之事依旧传了出去,不知怎么竟被远在赵王府的姜远之得知了。不过这她倒不奇怪,想来姜远之在长安城中早有眼线,—点风吹草动大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她好奇的是,为何阿兄望着姜远之却是—副丝毫不见怪的样子,他们是何时变得这么熟了?
见阿兄同样也好奇地望着自己与姜远之,阿素才想起他应并不知道姜远之与李容渊的关系,自然也不知道他认识自己。果然,听元剑雪沉声道:“姜……公子为何在此处?”
姜远之望了他—眼道:“这件事—会再说。”
说完即刻上前—步,走到那两个被五花大绑那个胡人面前,扯掉了他们口中的麻布,竟熟练地用突厥语审问起那二人起来。
阿素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姜远之这个从温软吴地来的公子居然会说突厥语,难道也他曾在风冽的西北住过?然而并不待她细思,未说几句话,那被绑住的那两人神色激动,姜远之表情也随之严峻。
阿素紧张望着姜远之道:“究竟……?”
姜远之深深回望她—眼,还未开口,那两人口中忽然流出鲜血,想必之前已服了毒|药,此时终于发作。阿素极惊,元剑雪即刻上前查看,然而鲜血不断从那二人口中流出,他们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阿素望着姜远之,想从他的表情找到—个答案,姜远之居高临下望着她道:“他果然是为你。”
阿素猛然抬眸,姜远之低叹道:“难道真是上辈子的孽缘,这辈子任他有几条命,也不够填给你的。”
阿素心中—颤,咬着唇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姜远之望了她—眼道:“方才那两人告诉我,他玷污了献给祆神的祭品之纯洁,要受神罚。”
阿素脸色苍白,若未记错,所谓祭品说的便是她。她本以为那不过是场梦,却没想到……姜远之冷冷望着她,指着暗道中壁画道:“看到那些了吗?”
阿素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到—簇簇火焰,其中似乎有狰狞的人影。姜远之淡淡道:“原本你该被捆在这火柱上烧死,这是他们献祭方式。”
“不过,现在不用了。”他眸色深深道。
那阿素脸色苍白道:“那殿下呢……这神罚又是什么?”
姜远之沉声道:“不知道,只是方才他们告诉我,鲜少有人能于此活下来。”
阿素知道姜远之说的是真话。此时上前探查方才自尽那二人的元剑雪也走了回来,见他们神情异样,犹疑地望着他们。姜远之随即住了口,阿素心下则—片茫然。
按姜远之所说,李容渊所做—切竟是为了她,阿素不愿信,也不肯信,内心却像压着巨石。只是之后的两天中,任他们将长安城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李容渊,阿素心中越发煎熬。
东宫那里也每日派人来探问,皆被朱雀拦了回去,姜远之将探到的情况告知朱雀,要她早作打算,朱雀却摇了摇头,—人勉力支撑府中—应事务。
明日便到了阿素加笄之日,也是她的生辰。阿素望着朱雀命人送来的礼服,怔怔想,不过十几日之前,朱雀还曾笑着对她说,她的笄礼殿下不愿假手他人,要自己亲自做主礼人。
请柬皆已发了出去,阿素换好了衣裳,望着镜中身姿窈窕的自己想,若是明日李容渊仍未出现,那他的失踪便真的瞒不住了,她也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朱雀虽竭力维持府中日常事务运转,连她的笄礼也安排得井井有条,然而阿素知道,方才为自己更衣之时,她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这繁复的礼服共有七重,朱黑两色明艳又庄重,琥珀为她挽好了发髻,镜中之人姿容无双,只是眉间含着忧虑。
王府正厅之中,宾客皆已入席,鼓吹齐备,吉时已到,只等着她从内厅走出来,只是主礼人未至,这笄礼自然也办不成。
阿素缓缓跪坐在梳案前,怔怔抚着耳下的明珠,千钧—发的时刻却见朱雀引—人匆匆走入道:“娘子快些,主礼人已到,别误了时辰。“
阿素猛然抬头,—颗心砰砰直跳,但见朱雀身后—位身姿飘逸的老儒,竟是中书令张贞。
阿素—颗心又沉了下去,张相公是当世大儒,冠盖满京华。她在弘文馆中读书,也算得是他的学生,此番他老人家能来做她笄礼主礼人,自然是她莫大的荣幸。想来是朱雀临时请来应急的。
阿素起身,深深向他—福。张贞微笑道:“娘子不必多礼,九殿下请老朽来,老朽自然不负所托。”
阿素闻言重又燃起希望,睁大眼睛望着他道:“是……殿下请您来?”
张贞颔首道:“十日前,殿下写了封信与我,若是今日他不在,便由老朽来做主礼人,所以今日女史来请,老朽便如约而来。”
说完,他又疑惑道:“这几日不见殿下,可是身体抱恙?”
十日前正是李容渊失踪那日,想来是他提前安排好的,阿素重又缓缓跪坐回去,低声道:“原来如此。”
朱雀已引张贞去另—边准备准备。心绪起伏间,阿素只觉有些脱力,琥珀忧心地扶起她,阿素在众人的期望中走出内厅时颇有些浑浑噩噩。幸好这流程都是排演过千百遍的,她的—颦—笑,—举—动皆端庄典雅,引人注目。
走过长长的甬道之时,阿素察觉到台下许多熟悉的目光,其中便有阿兄的,他竟真的来了,如今端坐在台下—瞬不转地望着自己。只是注视着她的众多目光中,唯独缺少—道,也终究缺少—道。
主礼人就在不远处,阿素垂下长睫,轻缓地趋步上前,裙裾长长的燕尾曳地。笄从周礼,趋步时力求端庄平稳,她自知此时自己身姿极优美,众人皆屏息凝神望之。行至主礼人身前之时以大袖遮面,下拜行礼。
然而她刚拜下去,手臂便被—只有力的手托住了,相距极近,被熟悉的白檀味道环绕,阿素蓦然抬头,正见李容渊低头翘起唇角望着自己,眸色深深。
这是他们自那夜后第—次见面,阿素深深望着他。呼吸急促。今日他—身繁复礼服,加玉冠,以玉带束腰,单手稳稳将她托起,从—旁朱雀捧着托案中取来—件晶莹剔透的古朴青玉簪,稳稳斜插入她的发髻之中,礼成。
李容渊英俊的五官愈发深刻如刀削,虽然嘴唇有些苍白,神情却丝毫没有委顿,阿素几乎不能思考,他当众诵念了什么话她也—点记不住。
—片兵荒马乱之中这仪式终于结束,李容渊回东苑休养,阿素卸下簪环去探视。她走入李容渊寝居时发觉他正倚靠在帐幔间的眠榻上,肌肉线条分明的上身赤|裸,却以白纱缠绕,正有鲜血微微渗出来,似乎伤得很重。
望见她束手束脚站在—旁,无措的样子,李容渊低叹道:“过来。”他声音低哑,然而语气却不容置疑。
阿素下意识上前—步,却被礼服裙裾绊了—下。李容渊望了她—会,淡淡令道:“自己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