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亲昵
阿素跟着那侍从沿廊下道走到一处庑殿顶下, 踏着玉砖而入。内堂是一处藏书阁兼馆中学士论经之处,她忐忑地走进去之时正见面前一方书案,其后李容渊长身玉立, 正凝神挥墨。
那侍从将人带到即刻离开, 阿素站在一旁伸长脖子看, 李容渊写的是“匈奴不敢敌, 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 可以画麟台。”章草飞丝萦带,圆转如圜。阿素心中一动, 这是书法大家颜清臣的《裴将军诗》。前朝饱受匈奴侵扰, 李容渊写这诗自然是以古喻今。
自从两年前元子期卸任朔方节度使,突厥便大举进犯边境,如今沙钵罗可汗雄据西北,竟有不可抵挡之势, 原本便在墙头飘摇的高昌王即刻投降了突厥可汗, 西北失去了最后一道门户。阿素知李容渊早有剿灭突厥之志,大约现下在心中已有了筹划。
前世李容渊拥西征之军功,令几位王兄不敢逼视其锋芒,恐怕这一世此事竟要提前……阿素正出神, 却听李容渊淡淡道:“站着做什么, 过来。”
阿素小步挪到他身边, 见她小心样子, 李容渊微笑道:“怕什么。”
阿素不禁腹诽, 自己不过与王昉多说了几句话, 就被捉了来。他的喜怒向来难以把握,谁知道要生什么幺蛾子。
见她不答,只用黑黝黝的眸子望着自己, 李容渊掷了笔,另取了一幅硬黄纸在她面前道:”写几个字来。“
阿素松了口气,原来他只是要考教自己功课。自她正式跟着他读书,李容渊督促她练字一点不许她懈怠,经两年多近千天,她于书法上的造诣倒也不至于太丢人。
李容渊身后的藏书之处卷帙浩繁,阿素在林立的牙签之中随意寻了一卷《子张》,铺开硬黄纸。挽起衣袖仔细誊抄起来。
这是论语中的第十九篇,记士行交情,任人免学,又或接夫子之语,或辩扬圣师之德。阿素选这篇自然是有意讨好于李容渊,写起来也格外卖力,淋漓挥墨。不过才写了一小半,原卷上的一行便被李容渊掷下的书卷挡住了一片,阿素起先并未在意,凭着记忆默了出来,后来又遇到一次,才发觉是他故意为之。
阿素心中一凛,这是常科之中帖经,意为将经书上的某几行盖住,令答题纸人补充,看来李容渊今日是要正式考察她这些时日的读书成果,顿时抖擞起精神,又庆幸自己选了《论语》中最熟悉的一篇。
果然,这一试她顺利过关。全部誊写完毕之后,阿素长长松了口气,却有一只手从身后将她面前的硬黄纸抽出,展开阅之道:“勉勉强强。”
阿素知道,他要求严格,鲜少夸赞自己,这一句评价差不多可以等同于“不错”。她转身欲夺那硬黄纸,纤细的腰身却被扣住,阿素此时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扑在他怀中。去年她抽条似的长了身高,此时也不过刚到他肩膀,恰好被严丝合缝地困住。
阿素面颊微晕,自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她有些抗拒,然而却知越挣扎越无用,不如顺着他些,反正他不过逗弄自己,也不会真做什么来。见她乖巧,李容渊终于放开她,将硬黄纸在她面前铺开。
阿素望着那硬黄纸,李容渊以修长的指在案上敲了敲,沉声道:“那你可知,为何《子张》为诸篇之末?”
帖经之后按理应考校经义,阿素已准备好辨析经义,却没想到他不问经义,倒问了那样一个问题。《论语》共二十篇《子张》为第十九,阿素还真未想过篇次顺序,不仅低头苦思。
见她一时间毫无头绪,李容渊从身后扣着她的腰,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再好好……想一想。”
整个人都被笼在身后之人怀里,阿素更无法思考,磕磕绊绊道:“因其皆弟子之言,故差次诸篇之后?”
李容渊颔首,下颌正压着她的肩膀,叹道:“这是最浅显的一层,若往深里……”他从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点点在那硬黄纸上圈点。阿素终于忍无可忍,涨红着脸从他怀中挣开。
然而她做完这件事便有些后悔了,悄悄打量他神色,生怕又触怒了她,李容渊深潭般的眸子望过来,阿素望着门扉期艾道:“有……有人要进来了。”
毕竟他们如今有一个不宜逾矩的师徒名分,阿素总觉得如此亲昵,若让人看到了不好。李容渊闻言轻轻一笑道:“那若无人呢。”
阿素顿时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只低着头,望他握着自己的手写下的那些字。然而忽然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抱起来放在书案上,推倒了一片纸墨书卷。
阿素惊慌失措地抬头,欣赏够了她的表情,李容渊方俯身压下来,撑在她身体两侧,在她耳畔淡淡道:“没有人敢进来。”
他平铺直叙,却带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阿素耳尖通红,知道他说的无错,这里全然是他的领地,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能入内。而此时他与自己距离极近,近得能看得清他俊美的脸上每一根纤长卷翘的睫毛。丰润的唇就贴在颊畔,阿素颈项之中也被有些灼热的呼吸打得染上一片薄红。
阿素想从案上滑下去,却被牢牢禁锢住。李容渊越发好整以暇,见她慌张样子反倒有些好笑,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抬起来,然而本是有意逗弄,目光却不由自主停留在她娇嫩的嘴唇上。
他捏着她的下颌,低头凑得极近,呼吸相闻间,望见他蓦然幽深的眸色,阿素心中极紧张,如今自己便如待宰的羔羊,再没有人能来救她。阿素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微微沁出些冷汗。
李容渊俯身慢慢压了上来,阿素无助地闭上眼睛,然而不过一瞬,她便感到自己被松开了。有些茫然地睁开双眼,阿素只见到他颀长的背影。许是方才自己神情抗拒,让李容渊失了兴趣。阿素知道,以他的性格,定是不屑于做勉强之事。
果然这片刻他已飒踏走向殿外,阿素从书案上跳下来,见他冷淡的样子,顾不上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裙,在他身后小声道:“殿下要去哪里。”
李容渊转身,望了她片刻,叹了口气道:“晚上想吃什么。”
阿素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磕磕绊绊道:“鲈……鲈脍,雀炙?”
李容渊淡淡道:“让朱雀去准备,今日就不陪你用晚膳。”
阿素心中有些失望,以往每日下了学,回府之后朱雀会安排他与李容渊一同用晚膳,她原先只觉得是为了方便,现在才发觉,原来他是特意陪她。
李容渊走出内殿即刻有人为他打起珠帘,他转身淡淡吩咐了一句,身边之人便应诺去了。阿素跟着走出去时另有侍从为她引路,路过殿前丹墀的日晷时,阿素发觉已到了宫禁时分,便吩咐人准备马车回府。
今日还是第一次李容渊未和她同归,朱雀倒似见怪不怪,引她到北苑一处极幽静的水榭中,吩咐人布菜。
此时正是夏日,日暮之分暑气依旧消散,只有在这水边方觉凉快些,然而阿素心中却有些燥热,朱雀命人端上来的晚膳之中确有鲈脍和雀炙,自是得了李容渊的吩咐,然而如今却不知道他人在何处,难道真的生了自己的气?
想到此处不由望着朱雀道:“女史可知现下殿下今日……”
她还是第一次破了这食而不言的规矩,为的是打听李容渊的事,朱雀放下银箸道:“是得了太子差事,去寻城中藏匿的高昌乱匪。”
阿素知道前些时日高昌投降了突厥,无疑让大周在周围的藩属面前失了宗主国的面子,景云帝震怒,欲斩杀高昌使节,然而金吾卫去拿人之时,那高昌遣使已经不见了踪影,似是提前得了风声已然脱逃。
景云帝愈怒,责令京兆尹十日内将高昌使者捉拿,这原本应太子一力督促,然而着差事颇有些棘手,便被太子甩给了李容渊。
原来是有公务在身,阿素心中轻松,却听朱雀叹道:“需知大隐隐于世,长安城两市一百零八坊,藏一个人还是太容易,所以今日,殿下只能先去探些消息。”
阿素不禁好奇道:“何处竟能探到那乱匪的消息?”
朱雀笑道:“自然是平康坊郑都知家。”
阿素一滞,平康坊乃是城北歌妓所居之处,各路人马交汇,各类势力交错,确实是全长安消息更灵通的地方。花魁郑妙儿家她也去过,以往李容渊每次去那里都会带上她,可今日却将她撇下,让阿素不禁怀疑,这事情没有朱雀说的那么简单。
整个晚膳时间她都似有心事,回到西苑时阿素终于下了个决定,即刻让琥珀去取一身圆领袍来。望着作郎君打扮的阿素,琥珀眼睛闪闪发亮,兴奋道:“娘子越发俊俏了,这骑马在街上一走,不知要迷倒长安城中多少贵女。”
阿素低头系好腰间的玉带,微微一笑,又命她去备一匹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