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唯除魔者不朽
藏传佛教门下弟子,无论长幼强弱,无论聪明愚鲁,都以“德行”为先。临阵脱逃、贪生怕死,都是德行上的巨大亏污,一位修行半生、德高望重的智者宁愿死,也绝对不会背上那种污点。
真正的修行者绝对是大无畏、大无私的,即使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只字片语,他们也会无悔奉献自己的生命。
关文虽然是汉族人,但听到树大师讲述七十智者争相恐后进入黑洞与罗刹魔女决死一战的真实故事时,亦是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后来,师兄问我,壮怀激烈地去死与忍辱偷生地活,哪一个更容易?我回答他,前者更容易,只需要奋不顾身一搏,凭着一腔热血轰轰烈烈去做。不问结果,不问成败,而且能够青史留名。至于后者,必须面对漫长的岁月煎熬,面对所有的指责和污蔑,面对生命中的种种困苦……不等我说我,师兄就打断我,他说,他要去做容易的那件事,把困难的留给我。也就是说,他要率领七十智者进入黑洞,把封洞、守护这件事让我去完成。我没再多说什么,坦然接受这样的安排。多格嘉措师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昔日我们一起去珠穆朗玛峰北坡采集雪莲灵药时,他从四十多只雪狼的狼吻下救了我,我欠他一条命,无论他安排我做什么,我都绝对服从。”
不必猜,关文能够预料到结局,七十智者阵亡,无一生还。
人与魔的力量对比悬殊,等于是蚂蚁搏杀大象,成功几率小之又小。一王两公主率领大唐朝三千伏魔师与魔女一战,只能做到“镇魔”而不能“除魔”,可见魔女的力量之大。昔日三千人伏魔师参战,今日只有七十智者出马,其结果——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两人身体慢慢下坠,由半空落在古树顶上。这个位置,能够近距离俯瞰扎什伦布寺,从门前广场一直看到寺庙最后面的密宗院。
关文再次记起了这个后藏第一大寺的辉煌历史,扎什伦布寺的原名“岗坚曲培”意为“雪域兴佛寺”,后来更名为“扎什伦布巴吉德经钦却唐皆南嘏杰维林”,意为“吉祥宏固资丰福聚殊胜弥诸方洲”,通称“扎什伦布寺”,意为“吉祥山寺”或“吉祥须弥山寺”。
“师兄告诉我,封印黑洞前,把寺内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投入到黑洞中,以免遭到敌人的洗劫,将来以此为根基,重新振兴扎什伦布寺。我爱这寺院,所以灵魂不灭,永远维系于古树之上,注视着寺院的晨昏晚午。现在,看着脚下的大小殿宇,仿佛几百年的历史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不留任何痕迹。我刚刚对你说的那些事,似乎就发生在昨天,依稀还能听到多格嘉措师兄对我的谆谆教导……”
扎什伦布寺于1447年由宗喀巴大师弟子根敦珠巴兴建,历时十二年建成大经堂、弥勒殿、度母殿、晒佛台等。1600年第四世班禅罗桑确吉坚赞又增建两座金瓦殿和大拉让坚赞同布佛宫,新建密宗学院阿巴扎仓和众多佛堂,殿堂屋宇总达3000余间。后世各辈班禅又不断扩建。现在寺内建筑总面积为30万平方米,计有经堂56座、殿宇236间、大小金顶14座,并有显、密扎仓4座,即脱桑林、夏孜、吉康和阿巴札仓。
正如外国谚语所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扎什伦布寺今日的香火鼎盛,不是一代人的功劳,而是几世几代前赴后继地努力才堆叠而成。藏地历史见证了那些为建寺添砖加瓦的人物,但却很少提及为保卫寺庙、驱除外敌而长眠雪域的无名英雄。任何一座寺庙不可能失去根基,那些无畏无惧、粉身碎骨的降魔卫道者,正是扎什伦布寺岿然矗立的永恒根基。昔年一王两公主建立十二不移之钉来镇压魔女,而每一个卫道者,都堪称是插向敌人心脏的一根不移之钉。
对于灵魂脱离躯壳的树大师而言,尘世中的种种繁华、热闹、苦难、纠结都无足轻重,他的思想中,只剩下“除魔”二字,始终秉承多格嘉措的教诲,以“除魔”为己任。
“眼看着扎什伦布寺越来越兴盛,最担心的是所有修行者被表面的繁华蒙蔽了双眼,忘记了魔女的存在。直到现在,我坚信多格嘉措师兄仍然活着,就在被封印的黑洞下面,执着修行——他曾托梦给我,告诉我除魔一战的惨烈战况。七十智者联手释放‘意念神龙伏魔手’,将从地脉中逃逸出来的罗刹魔女打出原形,并第二次将其封印于地脉之内。本来,多格嘉措师兄安排两大护法弟子跟随左右,怀抱白象、猛虎两种法器,消灭魔女的双眼,使其失去兴风作浪的力量。可是,两大护法弟子不知因何缘故,没有按照约定时间跟随七十智者进入黑洞。所以说,这次除魔行动只成功了一半,可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率领的二十名二代弟子,为了保守黑洞的秘密,全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那一战,寺里的精锐力量丧失殆尽,绝对是建寺以来受创最重的一次。二代弟子中,不乏具有超强悟性之人,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一定能在佛理研究方面获得巨大成就。在后来的幽居岁月里,我常常回想,战争就像另外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人类的生命和希望……”
关文的心头忽然一寒,因为他一下子想到了风鹤。
在风鹤的识藏记忆中,埋藏金银的师兄弟们进入黑洞后就再没出来,而平时和蔼慈祥的师父,突然拔刀相向,置自己于死地,至至死不悟。风鹤的经历与树大师的故事恰好能完整地契合起来,在那些古老的岁月里,发生在她和他身上的事,都变成了刀刻斧凿般的深刻记忆。
风鹤前世的死,并非奉献,而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突遭屠戮而枉死,心不甘情不愿。那么,这种死亡方式,还能给她强加上“奉献”的名头吗?
关文曾经读过风鹤头脑中的记忆,除了前世被刺、今世被割喉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灵魂转世历程,都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横死。正因如此,风鹤对于人类生命的解读,充满了怨恨和憎恶,脑中所存的“识藏”,与藏传佛教普遍意义上的“识藏”不同,她更多地记住了自己坎坷不平的前世故事。这一点,与宝铃的“噩梦记忆”有着极大的共通之处。
“他们不是献出生命,而是你为了保守秘密,特地杀人灭口。”关文按捺不住,声音因激动而提高,心情也无法保持平静,“树大师,你亲手杀死了忠心耿耿跟随你的弟子,是不是?”
树大师没有立刻承认,忽然攥紧了双拳,脸色阴沉,眉头紧锁。他的脸上充满了无数刚毅的棱角,显示出,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人。
“历史的真相只有一种,无论你承认不承认。”关文长叹。
“不,历史的真相有无数种,每一种都来自于不同人物的表述。你以为正确的,在另外一些人的眼里,却是错误的。你以为站在了正义一方,可以大刀阔斧地口诛笔伐另一方,但你凭什么判断自己是正义一方呢?”树大师委婉地反问。
“那你首先要告诉我,在除魔一战中,你是不是亲手杀死了门下弟子?”关文再问。
树大师连叹三声,终于点头。
“一个人没有权利夺取他人的性命,因为天赋人权,人人平等,杀人,即是剥夺了他人的人权,就是犯罪行为。”关文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用“灭口”的极端手段来保全秘密——这种方法,多为古代帝王所采用。譬如秦始皇、魏王曹操等人,生前多猜多疑、杀戮极重,担心死后有人掘坟鞭尸,于是便设置了数量众多的疑冢,以迷惑盗墓者的视线。等到真正下葬之时,特别安排亲信大臣,将造墓的工匠、民夫全部屠杀,以免走漏消息。这种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惜夺走数百上千人性命的狂暴之举,愈发暴露了强权者外强中干的懦夫心态,为后世史学家反复诟病。
良久,树大师沉默不语。
一恍惚间,关文坠落,发觉自己突然到达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入口处,黑色的山石与暗夜连为一体,仿佛要吞噬世间的一切。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瘦削的僧人背对山洞而立,一手提着松油火把,一手拎着三尺长刀,警惕地左右张望着。火把并未点燃,他又穿着一身黑衣,所以关文一开始并未发现对方。
另一个人从山洞里急匆匆地走出来,瘦削僧人听见脚步声,立刻回身迎上去。两个人迅速接近,就在相隔仅有两步时,后来的人突然手腕一翻,一把短刀刺入瘦削僧人的体内。他的力气极大,灿亮的刀尖立刻从瘦削僧人后背上露出来。
之后,瘦削僧人丢了火把和长刀,挣扎倒地。
整个杀人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但关文看到这一幕,便了解了树大师和风鹤的过去。风鹤的前世留在洞外警戒,不知道洞内发生了什么,是最后一个被灭口者。也许当时的她正满怀着与敌人决一死战的信念,无论能不能保护寺庙安全,都将奋不顾身殊死一搏。
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背叛,哪怕是来自最尊敬的师长。正是这种不甘心,才导致了无数次轮回转世之后,风鹤仍然固守着那份惊惧骇然。
“记住那山洞,那就是通向地底的唯一通道——”
“山洞已经封闭,人力很难打开,该怎样进入那里?”关文倍感困惑。藏地缺乏精良的施工机械,况且山洞又在尼色日山上,山路曲折难行,如果要调用大量人力和机械的话,其困难程度可以想象。
“其实,师兄要我带人封闭山洞时,就抱定了与魔女同归于尽的信念。”树大师回答。
关文苦笑:“可是,魔女并未消亡,我在拉萨的伏魔阵中,亲身感受到了魔女的疯狂力量。”
程大师之死,让关文深切感受到,人类的力量与魔女相比实在是太低微了,根本不在同一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