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慕襄一连在未央宫里留宿了四五夜。
尚喜从一开始认为的荒唐,到现在的麻木,已经习惯了在每天晚膳后默认自家主子留宿未央宫的事。
为此未央宫还添置了不少东西,慕襄畏寒也胃热,于是未央宫的地隔里添置了不少冰块,连床榻都垫了厚厚几层被褥,因为慕襄喜欢软塌,装饰物也多了少许,深红色的帐子……
慕襄第一天在师禾那里过夜后,第二夜再回到养心殿,总难以入眠。
就算浅浅睡去,眉眼间也带这疲色,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要醒,噩梦也是不断。
不过未央宫因为许久无人入住,蚊虫极多,慕襄翌日起床一身的包。
他本有些不舒服,想着自己竟让师禾在这种磨人的地方入眠,结果他观察了一天,甚至还强行捋起了师禾的衣袖,发现他身上一个鼓包都没有。
慕襄只好让人给自己装上了帐子,至于为什么是红色的——那就要问内务府了。
今日是个隆重的日子,新皇登基,有人欢喜有人愁。
慕襄身着金色长袍,正在祭坛朝拜先祖,师禾就站在右侧,眸色淡淡地望着雅帝石像的位置。
慕襄侧头看了他一眼,心生了些许不适。
如果师禾看的是他……
师禾的视线突然从石像上移开,和他的眼神碰撞上,慕襄愣了一秒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他按捺住心中异样——其实不止一次了,这种想要对方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的想法一日比一日强烈。
身后的朝臣面色严肃,按照官位排序跪在地上,庄重肃静,而正主慕襄却心神不宁的想着其他事。
师禾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从香案旁抽出三根犀香,递给慕襄:“殿下,请。”
慕襄注意到了他的称呼,依旧还如之前一样。
他微微蹙了下眉头,没说什么,只是接过犀香沾着火点燃,插入香炉中。
师禾端来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绣着金龙的绸缎,掀开后正是传国玉玺。
他对慕襄说:“殿下,请滴血入龙眼。”
襄国传国玉玺的材质很奇特,虽为玉,却吸血,血入龙眼后会慢慢被玉所吸收,意味着先祖已承认了新帝的身份。
反之,血会从龙尾排出……
工部尚书江城和众朝臣一起跪在地上,却在慕襄即将咬破手指时,悄悄抬起眼眸,嘴角轻勾了勾。
只要传国玉玺不承认慕襄的血,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下一秒他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国师突然看向了他,虽然眉眼淡漠,但他生生是看出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慕襄没注意这两人之间的眉目传神,咬破手指是件挺难的事,特别是他怕疼。
他狠狠心,用自己左侧尖锐的牙齿用力咬破,总算是成功出了血。
他将指尖放到龙眼的位置,指腹慢慢聚起一递血珠,随着重量的增大缓缓滴落,在龙眼处荡了好一会儿。
慕襄皱了下眉,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因为龙眼处的血迟迟不吸入。
“国师大人——”江城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抬头就要觐言,结果被师禾一个冰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朝拜此等重要场合,岂可轻言?”
师禾冷声道:“来人,将江尚书请出此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场面瞬间比刚才还要安静,众臣连衣袖都管得牢牢的,生怕被风吹出声响后也被国师请出去。
慕襄也有些诧异,虽然知道江城必定会搞事情,但也没想到师禾会帮他解决问题。
江城被请出去时,还很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去看跪在最上方的太师宋晋的背影。
可令人遗憾的是,宋晋没有丝毫给他求情的意思。
几个瞬息的功夫,那滴血便被龙眼吸入了,就连站得最近的慕襄都没有看清血液究竟进了哪里。
作为雅帝亲封的国师,师禾无需向任何人行礼。
但他依然还是在血入龙眼的那一刻,微微屈身垂眸:“吾皇万岁。”
慕襄接过玉玺,深吸一口气再回首时,台下整齐一片:“恭喜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万人齐声,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一副壮观场景。
可慕襄空荡的心并没有被填满分毫。
明明他已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台下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臣下,襄国境内所有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可他仍心有不甘。
慕襄看向身侧的师禾,他最想要的,是师禾的臣服。
……
登基仪式总算结束,接下来就是新皇宴请朝臣用膳,太和殿里早早摆好了局,待到众人入座,穿着整齐的宫女们端着佳肴一一入内。
师禾的座位就在慕襄下首右侧,和他同一桌。
以往慕淮河在位若是宴请朝臣,师禾要么不在场,要么一人在高殿后的屏风内独自品尝佳肴,从不露于人前。
而如今慕襄上位,师禾却破了例。
众人心思各异,再联想到前面祭拜时师禾训斥了慕钰一派的江城,都开始在心中重新衡量这位新皇的地位。
倘若他得到了慕淮河都未得到的国师支持,那慕襄的皇位不出意外怕是无人能够撼动。
慕襄举起酒杯,朝殿下说:“诸位随意。”
除了师禾以外,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隔空和慕襄摇摇碰杯,包括前面被请出祭坛的江城。
不过宋晋却是不在,他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告了假,先行回府了。
慕襄一口饮下杯中酒,率先提了筷。
既然是宴会,那自然少不得莺歌燕舞,穿着淡红色纱裙的舞女们一一入场,摇曳生姿,伴随着的还有从殿外慢慢靠近的婉转笛声。
笛声腔调悠扬动听,像是喜鹊的鸣叫,又似春日少女的含情告白。
慕襄只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一个淡青色的身影吹着萧慢慢走上殿下。
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都没看清,转头就给师禾夹了一筷子菜,后者也平静吃下。
尚喜候在一边异常淡定,只是想着幸好丞相不在这里,否则怕是要被这一幕气得头发直掉。
一舞闭,吏部尚书温英卓见慕襄的视线极少转移到台下,便直接起身举起酒杯遥指新皇:“臣敬陛下一杯。”
慕襄闻言抬眸,也举起刚沾满的酒杯与他对饮。
温英卓含蓄表明意图:“此女是家中小妹温英软,最善吹箫,陛下觉得如何?”
“……”慕襄其实压根没怎么听,他看了眼师禾,对方依然还是之前的神色。
他顿了顿才道:“不错。”
说这话的同时他也看向了台下的温英软,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装扮,穿着较为英气,一身青衣,头发只用着一支木钗别去,眉眼倒是动人,嘴唇微扬像是勾人的妖精。
“敢问陛下,您觉得哪段最为动听?”温英软胆大出声,声音温婉细柔。
慕襄淡淡地和她对视着,到底是女子,不过几秒便红了脸颊,微微偏过头去。
慕襄大致能猜到温英卓的意图,温英卓如今是唯一明着站在他这边的重臣,自然想要“亲上加亲”,如果能让家中女眷入主后宫,那这一朝温家之势怕是不让任何一家。
“萧音婉转动听,就是缺了点柔美。”慕襄不接套,“不过依然有赏。”
他极其敷衍地赏了支青钗,温英软见状咬咬牙看向自家大家,在其安抚的眼神下不甘心地退下。
朝臣心思各异,又开始打起了各自算盘。
新皇慕襄年岁不轻了,早到了该娶妃的日子,却因为之前是不受重用的皇子,加上母妃已逝,根本无人为他筹备后院之事。
原以为皇后之位必定为送慕襄上位的功臣家所有,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温英软的姿色乃是京城一绝,就连京城小儿都知道温家小女国色天香,但慕襄却毫不动容……
要么,他无心女色,要么,他并不想让温家之势过于壮大。
于是一瞬间众人都活络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地朝慕襄敬酒。
师禾见慕襄接连喝了好几杯,道:“殿下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喝多伤身。”
慕襄酒量不佳,平日因为身体病弱的缘故,他并没什么饮酒的机会。
此刻听着师禾的劝言,莫名有些不痛快。
“国师大人过去也是这么关心学生的?”
师禾陈述着事实:“太子没有需要他人操心之处。”
慕襄更不痛快了——为师禾仍旧称呼着他殿下,为师禾说慕钰没有需要别人操心之处,为师禾还称呼慕钰为太子。
尽管明明是他先称呼慕钰为太子的,可醉酒的人就是不讲道理。
慕襄倔着让尚喜将酒杯斟满:“孤敬国师大人一杯。”
“……”师禾举起酒杯,缓声道,“这杯本座来敬殿下——”
“皇位之上若顶千斤,希望殿下能做一位盛世明君。”
慕襄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清明了不少。
他自然知道这个位置不好坐,千古传诵的到底是少数,遗臭万年的居多。
单凭他谋朝篡位这事,史书就不知道会怎么记载,后人又会如何评价。
可他做事虽然确实不择手段,却也没想过要拿襄国的前程开玩笑。
“孤会尽力。”
慕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没注意到师禾眼中一闪而过的异光。
酒过三巡,多了些醉意后,众臣的话夹子都打开了,户部尚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新皇道:“陛下,未央宫久旷,无人打理易野草横生……”
这话言下之意自然无人不懂。
别朝臣催婚这事不少皇帝都经历过,何况是二十有二后宫却无一妃的慕襄。
慕襄都还没经过大脑思考,就下意识地看向师禾,有种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心虚感。
尚喜站在旁侧,心中倏地一叹。
谁说未央宫久旷的,这不,你们敬重的国师大人正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