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笼中之鸟
从沐春院出来,夏侯纾就看到门口有个清瘦的小身影,正趴着门探头探脑的。她停住脚步,定睛细看,可不正是夏侯氏三房嫡子夏侯翎嘛。
夏侯翎是夏侯氏三房夏侯泽的独子,年方十岁,在从兄弟中排行第六,是同辈里最小的孩子。
夏侯泽虽生在武将之家,但自小体弱,没熬过二十五岁便过世了,留下遗孀郭夫人与独子夏侯翎相依为命。
郭夫人性情冷淡,平时寡言少语,也很少出门走动。夏侯泽在世时,她一边照料体弱多病的丈夫,一边养育年幼的儿子,虽然辛苦,倒也还算平和。夏侯泽过世后,她就将全部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因而对夏侯翎看管得极为严苛。平日里,夏侯翎除了去私塾,就是被郭夫人关在霞飞院里念书习字,哪怕是夏侯翊和夏侯纾等一干从兄从姐,也不许时常接触。
寡母幼子住在一处,又不愿与他人多来往,时间久了就把夏侯翎养成了腼腆怯懦的性子。再加上夏侯翎身形、长相、品性都随他父亲,单薄而娇弱,斯斯文文的,这都十岁的人了,竟看不出半点男孩子的气概来。
夏侯翎也看到了夏侯纾。他自知躲不过,索性抱着一本书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三姐姐”。
走得近了,夏侯纾才留意到他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身旁也没跟着其他人,十分不符合郭夫人平日里的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夏侯纾四下环顾了一圈,才盯着夏侯翎问道:“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平时跟着你那些人呢?”
“我,我没有鬼鬼祟祟。”夏侯翎赶紧否认,随后赧然一笑,连忙解释道,“三姐姐千万别误会。我今日原本是要上学堂的,只是魏夫子讲到一半,他家里人急急忙忙来报,说是魏老夫人摔了一跤,伤了胳膊,夫子心里着急,便提前告假回去了。我闲来无事,想着母亲在小祠堂为父亲诵经,不好去打扰。又想着沐春院的众位先生才学过人,就避开了嬷嬷们,过来请教一二。”
给夏侯翎授课的魏夫子年过半百,博学多识,温厚纯善,不端架子,是从前在鸣鹿书院坐过馆的,桃李满天下。魏夫子一向教导弟子要尊师重道,自己也以身作则。因家中老母亲年迈,而鸣鹿书院离京较远,往返一趟不容易,为方便照顾老母亲,魏夫子毅然辞馆回京。后来郭夫人不知从哪里听了他的名号,便求夏侯渊出面请了他来府中给夏侯翎授课,是以夏侯翎这两年的课业突飞猛进。
夏侯纾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听出来夏侯翎在撒谎,却也不打算揭穿。
想来郭夫人此时确实是在小佛堂诵经祈福,但肯定不知道魏夫子提前回去了,只怕还当夏侯翎乖乖在书塾上课呢。
看着事事谨小慎微的堂弟,夏侯纾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忍不住多嘴道:“翎儿,你是夏侯家的男儿,日后即便不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也是个铮铮男子汉。在自己家里,你想去哪儿就大大方方地去,想说什么就痛痛快快地说,不必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
夏侯翎认认真真地听着,然后规规矩矩的点头称是,听话得像个提线木偶。
夏侯纾觉得自己的一番话白说了,不禁叹了口气。心想如若三叔还在世,看到夏侯翎这幅胆小懦弱样子,只怕也会难过吧。
夏侯泽离世前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自己拖着一副病躯,无法像他的两位兄长一样上战场,征战杀敌,报效家国。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往事已矣,来事可追。夏侯纾并不想仗着自己是姐姐,年纪长些,就像个老妈子一样不停跟夏侯翎说教,毕竟他身边有的是教他如何做人处事的人,只怕他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你想请教先生们什么呢?”夏侯纾顺手拿过夏侯翎手里的书瞧了瞧,不过是本《千字文》,算是启蒙书籍了,以夏侯翎的聪明,早就倒背如流了,哪里还需要请教他人。估摸着他是趁着自己的母亲和夫子都不在,甩开了身边的仆从,想寻个借口去哪里野一会儿罢了。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像夏侯翎这样如笼中之鸟。圈养着长大的孩子,但凡抓住机会,就会想尽办法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夏侯纾是过来人,深谙夏侯翎此举的目的,也不拆穿,而是说道:“沐春院的先生们此刻正在争论朝政之事,我想你也不感兴趣,正好我今日也闲着,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夏侯翎听到夏侯纾说要带他去个好玩的地方,眼睛里瞬间光彩四溢,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这种开心转瞬即逝,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警惕的四下看了看,生怕隔墙有耳,坏了他的美好愿景。
夏侯纾看着他面部一连的串表情变化,并没有给他想推辞理由的时间,转头对云溪说:“云溪,你让人去三婶婶那边走一趟,就说魏夫子告假,翎儿同我在一处,晚些时候便送他回去,请她不必担心。”
“可是……”
云溪为难地看向夏侯纾,随后又看了看夏侯翎。在府里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她怎会不知道郭夫人的厉害。
自夏侯泽离世后,郭夫人将夏侯翎视若骨中骨,肉中肉,片刻也不准离开自己的可控范围,护犊子的狠劲只怕连执掌中馈的钟玉卿都逊色几分。如果夏侯纾就这么把夏侯翎带走,郭夫人知道了势必会不高兴。而且夏侯纾自己都不是个省心的主,再带个小白兔一样的夏侯翎,万一出点什么差池,只怕日后不得安宁。
夏侯纾看出了云溪的担忧,摆摆手笑得一脸轻松,道:“翎儿是我的弟弟,难道我会害他吗?三婶婶若是怪罪,回头我自己去解释。你只管去通报一声,免得三婶婶见不着人又不知去向着急上火。”
云溪明白自己永远说不过夏侯纾,与其费尽心思劝她放弃,别惹事,还不如按照她说的把事情做得更加圆范。
做丫鬟的,可不就得处处为主子着想吗?
这么想来,云溪心中便开阔了许多,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立刻找人去霞飞院回禀,然后又叫人套了马车,与夏侯纾姐弟一路出了越国公府,沿着东大街往城东的积云巷去。
积云巷里有一个叫庆喜班的杂耍团,养着三十多个伎人,伎人们有男有女,个个身怀绝艺,有唱曲儿的,有说书的,还有表演杂耍的……技艺精绝,令人惊叹。每天当街表演,十分热闹有趣。
庆喜班班主为人仗义,长袖善舞,结交甚广,京城里但凡有脸面的人家,每逢遇上结亲、添丁、过寿等喜事,总是会请他们去唱上一场。平日里没活,伎人们也会在巷子里表演,不光能换取赏银,还能精进技艺,扩大宣传和名气,三全其美。京中大到王公贵族、小到平头百姓,闲暇时都会来此观看,来来往往的马车经常将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夏侯翎虽然从小在京城里长大,但因母亲管得严,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出门都有一大群丫鬟仆妇前前后后簇拥着,根本没有机会去观察周围的环境,实打实的路痴一个。就算把他丢在越国公府方圆一里内,他都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难得避开了母亲的关注,甩掉了身边的仆从,轻轻松松出来逛一次,夏侯翎一路上都挑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对什么都觉得新奇,不停地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什么用。
云溪把他当小孩子,也就高高兴兴的回答他。
突然,夏侯翎指着一个抱着插满糖葫芦的木棍走街串巷的年长卖货郎问:“云溪姐姐,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是一棵树吗?上面的果子好漂亮!”
“那是糖葫芦。”云溪瞟了一眼说,心里却觉得真是稀奇,居然有人觉得糖葫芦像一棵树。不过仔细一看,又觉得夏侯翎形容得极为贴切。可不就像一棵硕果累累的树么?
“糖葫芦是什么?”夏侯翎没有留意到云溪片刻的失神,邹着眉头继续问。他只在书上看到过葫芦,却从未听过什么糖葫芦。
书上记载,葫芦是藤生植物,新鲜的葫芦皮是嫩绿色,果肉为白色。葫芦形状大小各异,有棒状、瓢状、壶状等,未成熟的时候可收割作为蔬菜食用,晒干后掏空其内,又可作为容器,可盛酒水等物,与这红彤彤的果子大相径庭。看来他读的书还是不够多啊!
云溪先是一惊,心想六公子不会连糖葫芦都没吃过吧?东大街的糖葫芦,基本上是两文钱一串,即便是她一个月钱并不富足的丫鬟,一个月也是要出来买上几串尝尝的,更别提一个月十两月例的夏侯纾了。
云溪满脸好奇的人盯着夏侯翎,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郭夫人的脸,赶紧摇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继而耐心解释道:“糖葫芦是一种民间小食,其味酸甜适口,老少皆宜,府里的丫鬟小厮们都喜欢。而且这糖葫芦不仅好吃,还十分好看。它是将野果用竹签串成串后再蘸上麦芽糖,糖浆遇上风,很快就凝固在果子表面,所以它看起来晶莹剔透的。”
夏侯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转头又指着其他的物件询问。
起初云溪还耐烦心十足的一一回答,夏侯翎问得多了,云溪也招架不起,忍不住调侃道:“六公子,你怎么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似的?难道平时嬷嬷们带你出来都没跟你说这些吗?”
“我……”
夏侯翎胆子小,嘴又笨,不会仗着自己主子的身份回怼,偏偏自尊心又极强,听到云溪明里暗里嘲笑他,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憋得红彤彤的,但又抑制不住眼里的惊喜和求知欲,坐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云溪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了,不禁尴尬的咬了咬嘴唇。他们家的六公子,可不就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么?
除了是个男儿身,衣食住行可比夏侯纾这个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还娇惯,不知道这些市井吃食和风俗也是常理之中。
夏侯纾是个好姐姐,即便她也觉得云溪说的很有道理,但也看不得夏侯翎这般委屈巴巴的样子,便站出来打圆场,说道:“好了,云溪,你别仗着自己对这些市井之事有所了解就尾巴翘上天了。你知道翎儿平时不怎么出府的,还敢嘲笑他,回头我可要好好罚你。”
云溪吐吐舌,笑嘻嘻地转向夏侯翎,讨好道:“我的六公子,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我们姑娘说得对,是我胡说八道。我没读过书,也就知道这些市井里的小玩意儿,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六公子你可就不一样了,你读的是圣贤书,讲的是大道理,未来可是要封官进爵,光耀门楣的。”
“我,我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夏侯翎毕竟只是个孩子,被云溪一通巴结,瞬间就心花怒放了,继续拉着帘子往外瞧,只是不再东问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