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张景记梦(二)
辛酉年,正月十六。
连续做了两个梦,头疼欲裂,外面元宵花灯还没有熄灭,希望我所记录的东西,对你们有帮助,能帮助泽漆摆脱那些黑气,守护这个世界。
天已经蒙蒙亮,我继续躺下,带着上一个梦境残留的恐惧与悲愤,等待着进入下一个梦境。
枕头和衣袖都被泪水打湿。
我打算补个觉,睡着前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摇铃铛,于是又进入了一大段梦。
这个男人好像就是上一个梦里,缝制人偶的男人。
或许常人看他,都觉得深不可测。可是我却只从他笑眯眯的眼睛里看到了困惑和纯真。
是的,当他杀死那些人,解剖尸体制作人偶的时候,那双笑眯眯的眼里是孩子般的童真。
这世间有很多杀人魔。
他们在杀人的时候,眼里有许多东西,疯狂,快感,享受……一切的情绪都是建立在他们清醒地认识自己也是人,知道杀人是禁忌,他们享受打破禁忌的快感。
可是这个男人,就好像天真无邪的孩子在撕扯自己破旧的布娃娃。
他不认为自己是人。
怎会如此。
他究竟是谁?
我走进梦境的迷雾里,想要看得更清楚。我想起关于自己的那个梦,那个叫泽漆的少年,最开始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他们都是被黑气,也就是张半仙儿说的枉死力感染的人。
我往前走,想回到他最初的时候。但是这梦境里的时间并非单向的,而且杂乱无章。
我看到他从深渊里走出来,心口处发着光,那是,传说中的心灯?
那光芒很好看,很柔和,能让人感到安宁。
我想我明白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没有人的认知,摒弃了神性,唯有一片空无。往光明处走半步,是佛性;往黑暗处走半步,即是魔性。
偏偏他点亮了心灯,义无反顾地走向黑暗。
“你是谁,闯入了我的梦境?”他竟然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梦里?”我反问他,希望能套到更多的信息。
“你觉得我是谁,就是谁。”
我看着他那双纤尘不染的眼睛,还有黑暗里微弱的心灯,沉声道:“你是映照星辰之人。”
他朗声大笑。
“如此,我就叫映辰了。”
映辰告诉我,他要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他说,他生来就是要毁灭这些充满罪恶的人类。
可他也觉得,这世界应该有像他一样的人存在,他要把这些可怜的在枉死力下苦苦挣扎的人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他指着那个狗狗眼的可爱男孩,说:“你看,多么成功啊。他不像常人,感染了枉死力后会心智坍塌,沦为只会攻击他人的行尸走肉。”
我觉得映辰真傻,问:“因为他现在已经是行尸走肉了。”
映辰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似乎陷入了深思。
“人之所以为人,是为什么呢?”
“子曰,人者仁也。就是说,人会成为人,是因为有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照你的话来说,人的本质就是因为社会秩序?一个很大的机器,各个部件都有其作用,按照一定的规则在运行,那你说,这些部件和处在社会秩序上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脱口而出,部件不会思考,人会思考。
“思考?”他笑了笑,指着那个狗狗眼可爱小男孩,“大脑构造都没有变,他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思考。”
我想起之前去给一个小和尚治病时,他说,人是五蕴合和而成的,五蕴,既色、受、想、行、识。五蕴又是分散而灭、虚幻不实的。
人如同流动不息的水流,又生灭无常的火焰,所以,性自空。
“人的本质是‘空’?”我又说。
他不再与我争辩了,继续做他的事。
我尝试阻止他,但是我根本无法触碰到他的世界。
我有点恍惚,明明这只是我的梦境,但是过于真实,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鬼娃娃已经堆满了小屋。
映辰突然说道:“他们没有情绪。”
他的眼底是对这些“玩具”的不满,但是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要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让他们获得像人类一样的情绪?”映辰说着,就要动手毁掉那批失败品。
“慢着!我有办法。”我立马出声制止他。
映辰静静等待我的方法,笑眯眯地看着我。
小时候,总会有很多人给我讲故事,我也爱看故事书,故事,是人类代代相传的,故事能增长见识,也能调动人类的情绪。
“可以讲故事。”我想立下法则,通过讲故事让那些鬼娃娃获得人的情绪。
但这所需要的力量实在是太多了,我根本无法想象我会痛苦到什么程度。
“那你要答应我一些请求。就是从今往后,不可以将活人制作成鬼娃娃,只能找死去的人,也算是给他们生的希望了。”
映辰点头之后,我才立下法则,将其显化为一本书,郑重地交给映辰。
等待我的,将会是无法想象的天劫。
我彻底无法呼吸,意识陷入一片模糊。我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深渊,无边无际的黑暗裹挟着我,从口鼻灌进去。
这样的窒息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就这么死去了。
我站在原地,拼命地呼吸。
然后我穿过厚重的梦境之迷雾,走到下一个画面。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从何而来。
终于,我找到了。
这时他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他浑身裹着黑气,从藏霖山走下来,所过之处,草木凋零。有蝴蝶想要停在他的肩上,在靠近之时就化作了烟尘。
他周身的黑气越来越厚。
我沿着藏霖山的古道向上,寂静的山巅潜伏着无尽的邪恶。
心里的恐惧完全无法控制,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去看清这个真相。
张半仙儿告诉我,我是众生最后的希望。
这山很古怪,一只蚂蚁竟然有蟑螂那么大,而一只蟑螂,有老鼠那么大,一只老鼠,比猫还大。
这些动物巨大而且畸形,身上散发着邪恶的气息。
我快吐了。我竟然在老鼠背上看到了一张人脸。
可是除了这些怪物,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找了好久,发现山上枉死庙里住着一个小和尚。他不会老,也不会长大。
是他吗?
我疑心他是不是利用这些力量让自己长生不死。
他屠杀了山上的怪物,念着经,敲着木鱼行走在古道上,凡是他走过的地方,草木萌芽,有了些许生机。
“你来自何方?小施主。”他也可以感知到我。
我说,这是我的梦境。
他摇摇头:“这是我所生活的世界。”
我想起了每次进入梦境时都会听到的铃铛声,仿佛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我知道了,有人也有制定规则的能力,通过铃铛声,让我来到这个世界。
跨越时间和空间,制定规则的人一定背负了极其沉重的因果,恐怕不得善终。
张半仙儿,一定是他。
我回过神来接着问小和尚:“谁把这山变成了这样?”
“没人知道。是天外的邪神罢。”
“那你为什么不逃?”
“我叫陶李,但我不能逃。对抗邪神是我的使命。”
陶李小师傅说完,毅然走上那些生灵涂炭的山道,度救众生。
我像梦游一般,迷迷糊糊地走了很久很久,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只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空无一人。
心跳漏了一拍,我很慌张,知道自己不该回头。
我赶紧离开那里,往山巅上跑。
邪神应该就在那儿,那儿的黑气格外浓厚。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去,最后只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小男孩,长着一双小猫似的眼睛。
泽漆。
我不敢相信。
但是确确实实,我亲眼看见他一挥手,黑气翻滚,周围的生灵哀嚎,变成了恶心的怪物。
我找了很久,绝望地发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别人的踪迹。
就在此时,我看到旁边模模糊糊的有人影,熟悉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是张半仙的。
“太好了,你终于找到邪神了。制定一个足以毁灭他的法则,就可以拯救世人了。”
“不,泽漆不是邪神。他只是可怜的感染者。”我坚定地说。
张半仙摇摇头,万分自责:“终究是我不对,牺牲自己最后一次制定法则的能力,将如此重任赋予你。而你却因为一场梦,弃天下苍生于不顾。”
我想起了那些可怕的疫病。
但我始终坚信,泽漆不可能是邪神。
张半仙悲愤万分,一只手放到我的眉心,愤怒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将极阳之力还来!”
如果张半仙真的将力量夺走了,那我就没有任何救泽漆的希望了。
张半仙让将能力交给我,一定是因为我所能使用的力量更加强大。
“你说得对,让我来制定法则毁灭邪神吧。”
张半仙看着我,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景,我和你一样,没几年可活了,能为这世间做点事,多好。”
梦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天我亲了他。
短短四年的爱,比不过大千世界万千众生的平安喜乐。
我终究还是颤抖着双手,写下这世间唯一能彻底毁灭邪神的方法。
传说上古有一把断生剑。
还不够,泽漆的力量过于强大,哪怕我当场死亡,都无法让法则生效。
还有什么呢?
唯有泽漆挚爱之人,执断生剑,才得以彻底毁灭他。
这很困难,但无论如何,留下了一个可能。
在法则将要完成的一瞬间,张半仙坠入了一片虚空。
而我感觉到力量从我身体里流失,在最后一刻,我修改了法则的结局。
唯有泽漆挚爱之人,执断生剑刺穿他的眉心,得以净化其枉死力。
我吐出一口鲜血,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身体,在一座桥上游荡。
周围下着黑色的大雪,接着鲜红色的月光,我看到桥栏上雕刻着三个大字——往生桥。
我被困在这座桥上,永远无法通往生路。
好冷。
最后,请你下山之后,务必要把藏霖山封起来,不要再造成更多的伤亡。
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邪神的真面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