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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的童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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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看到妈妈哭,是那天下午,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闯进我爷爷奶奶家,抽吸着鼻子打开衣柜,把我的衣服胡乱塞到一个袋子里,或许也掺进了别人的衣服。面对妈妈突然的失态我看呆了,我奶奶的咒骂声里那些肮脏污秽的词语一个都没有溜进我的耳朵。

    怎么回事呢,我奶奶这几天没事就打我掐我的事情,我明明保密地很好啊,妈妈半年没见我,她是怎么知道的?哦,那天跟我一起在院子里玩的妙妙看到了我手上的伤,会不会……不对啊,妙妙又不认识我妈妈。我还在推理是谁泄露了天机,妈妈已经收拾好了我的东西,拉起我的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爷爷奶奶家。

    走在长长的楼梯上,我忍不住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要哭,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于晓莲女士突然停下来,转头看着我。这会我和她离得好近,我承认真的被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狠狠地吓到了。

    “没有,婷婷。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乖。”忘记说了,我的小名是婷婷,和我的大名丝毫没有关系。

    “我很乖吗?那为什么奶奶总是打我?”于晓莲突然就不哭了,她开始上下打量我,这才发现在七月份的大夏天我穿着长衣长裤。她挽起我一边的袖子,看到了上面的掐痕,又挽起另一边,是另一边的掐痕。最后她直接把我的两条裤腿一起往上一提,满腿的淤青,她看的明明白白。

    她刷地站起身,好像突然听到哨声的士兵。还没等我说话,她一把推开我就重新往楼上走去。我都差点滚下楼梯。她直接一步跨两个台阶往上走,我甚至能看到阳光下被她的高跟鞋踩起来的一抹抹灰尘。后来我一直觉得她那会的样子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红皇后,那种脚步声坚定而高傲的样子。不一会楼上就传来了尖叫声,怒吼声,还有盘子或碗被摔碎的声音。奶奶经常在生气要打我之前摔碎碗或盘子,所以听到那种声音我就会忍不住浑身发抖,即使多年以后,我都没法克服这个阴影。于是我也忍不住了,蜷缩着坐在台阶上轻轻地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抬头看着她走下来,她头发凌乱,衣服也被扯的皱巴巴,阳光把她的身体斜斜的切成两半,真正的黄金分割线。她好像个女神,慢慢走下神坛。那是我这辈子最崇拜她的时候,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她这么顺眼过。

    “没事了,婷婷,你以后再也不用受你奶奶虐待了。我们回自己的家,再也不来这里。”

    这句话真的比世界上任何一首音乐都动听,于晓莲,你是真不知道这个女疯子天天都是怎么对我的啊,以至于我后来好多好多年,看到别人的奶奶如何慈爱地对待他们的孙子,我都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的奶奶不会因为孙子不愿意午睡,就把刀拍在桌子上,威胁他们不睡觉就把他们的耳朵割掉。

    幸好有你,于晓莲。幸亏你离得早,不然我的后半生,可能连人工耳蜗都没法用。

    我记得那天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终于看到了在电视上看到过无数次的所谓的飞机,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区区两小时之内,就把我从中部地区的一个小城市带到了一个靠着海的大城市。

    一路上我和于晓莲一直在聊天,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聊了。我跟她说我在幼儿园里怎么被孤立,怎么被笑话没有爸爸妈妈,怎么在学前班考了满分,以及不小心爬进我书包里的毛毛虫。

    于晓莲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地看着我,看着我时而兴奋,时而郁闷的脸。当我终于想起来问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爷爷奶奶家,她才终于开口说话。

    “我和你爸爸离婚了,以后你爸爸也会来看你,但不会和我们一起住在家里了。”

    “哦哦,我明白了,结婚的意思是两个人在一个家里生活,那离婚就是两个人分开,变成两个家了对吧?”

    “是的,可以这么理解。”

    “可我们是三个人,为什么不是分成三个家?”

    “因为你还很小,离开爸爸或者妈妈没办法生活,所以我们商量好了,你跟着我一起过,以后我们俩是一家人。”

    “那好吧。”我揣着一肚子问题,突然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我又问她:“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呢,在一个家里不好吗?”

    于晓莲牵着我的手,慢慢地在街上走,左一步右一步。“因为你爸爸不想跟我在一起了,他想和别人呆在一起,所以他就要离开我和你,和别人去其他地方生活。”除了这一次,否则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出轨也有如此贴切而斯文的描述。于晓莲的这几个词,是刚从文火慢炖的盅里盛出来的一勺热汤,滚烫而温柔。但出轨这个词炽热而尖锐,是一把刚从大火里拔出来的剑,扎进每个女人的心里,就把心房烧焦,让血液凝固。

    “那他也不要我了吗?”

    “没有,他还是很爱你,他没有不要你,只是在你长大之前,你要和我在一起生活而已。”

    “那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和他一起生活了?”

    “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和别人结婚了呀,你可以和你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不需要和爸爸妈妈一起了。”

    这是于晓莲这辈子给我撒过的最大的谎。她不明白,因为有她和我爸数十年如一日的熏陶,我宁愿一直单身到死。

    她牵着我,我牵着我的兔子玩偶,我们三个就在一盏一盏路灯的目睹下走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小区。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地方,也没在任何一张照片上看到过这里,于晓莲告诉我,她和爸爸前不久在这里新买了一套房子,和我被送去爷爷奶奶家前住的房子不一样,所以我没见过。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要在这个城市生活,在这个城市上学。”于晓莲打开门,门里面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客厅,在尽头的阳台上,黑漆漆的江水拦住了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但它们想要绽放光彩的热情似乎并未减少,好像红毯前被拦下的长枪短炮。

    于晓莲把我带到一个灯光稍微柔和一些的房间,告诉我这是我的房间。于是往后十几年,这里就变成了我的避难所,我的防空洞,我的小世界。只有这里的乔知夏是最真实的乔知夏。

    我开始习惯在大城市的生活。于晓莲经常忙到失踪,甚至一连好几天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都碰不上面。于是我经常一个人洗漱穿衣服,然后拿走门口鞋柜上的一大把零钱,自己去小区里的餐厅吃饭,有时候是面条,有时候是饭。肯德基只能等于晓莲周末不忙的时候带我去外面吃。平时我也不是没试过偷偷溜出去,但那个多管闲事的保安大叔都能发现跟在一群大人中间鬼鬼祟祟的我,然后准确喊出我的大名。

    “乔知夏!你又在干什么?给我回去!”

    我怎么软磨硬泡都没有用。他每次都只会重复一句话:“你妈妈叮嘱我了,平时不能让你出小区,赶紧回家去!”

    我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去。每次大叔严厉呵斥我的时候,总是有一些大人望着我窃窃私语,有些看着年轻一些,可能是保姆;有些头发花白,应该是奶奶和外婆,有时她们还指指点点着什么。我感觉不舒服,低着头从她们身边经过。

    “这孩子的爷爷奶奶不在就算了,连爸爸都没露过面,该不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孩子吧。”

    “孩子他妈也天天不着家,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我实在受不了他们那张破嘴,仿佛闭不上似的,总要吐出点话语才舒坦。我随手捡起块石头就冲他们砸过去,然后逃也似的跑了。

    我一直跑到看不见他们才停下来。我蹲着地上像条鱼一样,大口吞吐着空气。

    “你也觉得她们很烦啊,天天叽叽喳喳个不停,吵死了。”身后传来声音,我一转头,是两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孩子。

    “我们在楼下看到你好多次了,你可以跟我们一起玩。我叫林菀菀,这是李青卿。”她们俩简直就是我的救世主。

    “我叫乔知夏,你们可以叫我婷婷,我的小名。”

    就在这一天,我第一次交到了朋友,还是两个朋友。她们玩的东西也和我不一样,以前我总是和妙妙在院子里堆沙子,摘野花。但是林菀菀会让我听她弹钢琴,李青卿会带着我们一起用水粉颜料在画布上挥斥方遒,经常把衣服也染成抽象派。有时她还会自豪地指着墙上的一些黑白照片,告诉我们她的外公外婆是军人,在战场上杀过好多鬼子。而那些照片里,两个年轻军官都把骄傲的姿态传承给了李青卿。

    “等我长大了,我也会去当一个女兵,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她把半截手臂挡在胸前,好像下一刻就有无数士兵从她身后蜂拥而出。她的梦想就好像她的骄傲,或许她就以理想为荣,多年未曾改变。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至亲亲手将她的梦想,她的骄傲,她的精神支柱,掐死并且踩碎了。

    我们也和大多数小孩一样,会窝在一起看动画片,但总因为一些拖沓而幼稚的情节不停抱怨。

    “赶紧把宝石抢过来啊,这么多话,是故意的吧。”

    “坏蛋都复活了,还在说话。”

    这个暑假是我的童年里唯一一段有色彩的回忆,没有作业,没有升学,没有考试。可以在电视前肆意大笑,可以把钢琴弹的凄厉惨叫,可以把画布染的五颜六色再披在身上当皇后娘娘的华服。如果没有大人的出现,我迫切地希望黑夜和周末只有一瞬间。

    “李青卿,赶快跟我回家换衣服,说好了今天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吃晚饭。”我们在楼下花园里玩到傍晚的时候,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在远处召唤着。青青好像没封口的气球一样迅速萎靡了,垂头丧气朝那男人走过去,我和菀菀跟在他后面。

    “你们俩也快回家吧,天不早了。”我看清楚了,那个男人戴着副眼镜,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眼里的光扑朔迷离。我走到他跟前,他弯下腰来,那黑色西装包着白衬衣,像白脸黑衣的鬼魅一样朝我压过来,又像一座黑山在我面前摇摇欲坠,迎面倒下。我顿时觉得窒息。

    “你是新搬来的吗,还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闪烁的灯光像滑动的电影胶片,随着他的动作换了两帧,他的眼神在投影的暗处,令人捉摸不透。

    “乔知夏。”我的声音竟然在颤抖。

    “嗯,很好听的名字。”他竟然伸出手摸我的脸,我下意识浑身紧绷。很多大人都摸过我的脸,奇怪的是我第一次有这种反应。那只手有些粗糙,配合这种压抑的感觉,仿佛他把我的头按在地上,又或者是砖墙上,我的脸擦着水泥地或墙,马上就要流出血来。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我实在太害怕,连我奶奶拿割我耳朵威胁我时都没如此恐惧过,我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狂奔,此时我好像一只杰瑞鼠,汤姆猫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尽管已经没有人在后面追赶,我还是觉得回家的路像眼泪之路一般,在密西西比河畔融入滔滔河水。终于哆哆嗦嗦打开家门,我靠在门板上像一只应激的猫。于晓莲问我怎么了,我说李青卿的爸爸很可怕,好像要吃了我。她摆出那种教育小孩的表情:“怎么会呢,李叔叔是咱们这里最好的老师,他的学生都说最喜欢他。”

    我妈确实有大智慧,神一般的预言家,惩罚俄狄浦斯的正义使者,引领浮士德博士的高明先知。但她并不了解那是什么样的喜欢,没关系,喜欢这个词太花心,连青春期的男孩子都可以对两个女孩说出两种解释,但那些学生或许永远理解不了什么是青春期的喜欢。

    【作者题外话】:这一章很长很长很长很长,远远不止两万字,只能一点一点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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