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隔世(五)
犹记得, 上次在昆仑山时,叶长青还是顶着魔道重犯的身份,被关押在深不见底的山腹地牢, 时隔七年再回来竟然已是……
在被大路两旁弟子无数次以不可置信且五体投地的目光洗礼过后, 他自嘲一笑, 心说妖人与圣人,真就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回一趟昆仑山, 竟然给他搞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感觉?
远方,河洛殿巍峨耸立在雪山之间,高高的飞檐白墙下,一个拄着拐杖、伛偻而颤巍巍的身影,遥相伫立。
见到的第一眼,叶长青顿住脚步,以为自己眼花了——当年那个铁血手腕的正道魁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镜儿,镜儿。”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边沙哑唤着, 一边手扶着木拐, 在身边人的搀扶下从殿前长阶走下来,他侧着身子, 一次只能缓缓地迈开一只脚, 等那只脚落地了,另一只才能像提现木偶一样,跟着颤抖下来, 然而,纵然是这么费力的走法,若没有旁人扶持,恐怕他也不能办到。
短短七年, 云衍就像老了近百岁,笔挺板正的腰杆折了,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犀利如剑的目光也变得浑浊了,灰暗的眼珠中仿佛沉满了淤泥,连转一转都显得那么捉襟见肘,从老远的长阶上蹭下来时,总给人一种他下一步就要踩空,然后跌一跤全身骨头都摔散架的紧张感。
曾经的天下第一人,化神境剑修大能,现在,大概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镜儿,镜儿……”云衍腿脚不好,半晌走不过来,只得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们,焦急地呼唤,声音从嗓子眼里出来,像一缕烟灰一样,随风飘散。
“师尊,你老人家慢点!”云逸匆忙迎上去,向扶着他的碧衣男子道了声谢,然后接手过来,温柔地顺抚他脊背,低头在贴近耳畔的地方,轻声说,“师尊,阿镜受了点伤,神智不大清楚,他一会儿可能会认不出你来,别急,我们慢慢来!”
从前云衍巅峰的时候,云逸站在他身侧,永远像侍从一样恭谨而不起眼,现在,师徒俩换了地位,云逸贵为首座,云衍只是个半废的老头,但他依然对师父尊敬有加,说话时会特意微微折一点腰。
“……知道了,没事,认不出,就认不出吧,人回来就好。”云衍身体虽老了,心智倒还在,没有像凡间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无理取闹,抬起干枯如树皮的手,抹了抹眼角,看着终于走到眼前的年轻人,老泪纵横,“镜儿,这么些年,你去哪了?为什么也不报一声平安回来?师父很担心你,你知道吗?”
花辞镜没什么反应,反倒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不客气地退了一步,浑身那生人勿近的气息,昭然毕露。
被这么明显地抗拒着,云衍动作一滞,愣了片刻,颓丧地苦笑:“呵呵,是为师的错,是为师的错……当年为了锻造什么兵人,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早知道,在元安十一年你有了破刃之相的时候,就该逼着你停下来,可我到底怀着一丝侥幸,想着你万一撑下来了呢……”他手一抖,拐杖敲在地上,垂泪长叹,“错了,是我错了啊!”
老者愧悔自责的声泪让所有人动容,唯独那白衣若雪的青年,无动于衷,甚至还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冷笑。
“小辰。”叶长青会意地握住了他的手,怕他有什么想法。
温辰嘲讽地一低头,轻声道:“你看,花辞镜好歹是他的弟子,炼废了多少会心疼一点,毕竟,那可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有感情呢。”
叶长青:“……”当年南疆蛊毒的事,他也知道,若不是祁铮最后抗命牺牲,温辰后来不知又要被折磨成什么光景,所以对云衍这人,除了感念其一心为了人族兴衰,其余的他可谓是一丝好感都无。
此人刚愎自用,不择手段,就连这一丝丝贴合人性的悔悟,都来得这么迟。
修炼兵人,其过程比惯常的无情道更为苛刻,对心性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稍微有一点刺激,就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若是更严重些,走火入魔便是迟早的事。
前世是温辰,今生是花辞镜,两位堪称绝代的惊世之才,双双陨落在他手中。
造孽!
一想起前世自己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白衣少年,被他那个无良师尊关在笼子里逼得走投无路,伤痕累累,叶长青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对之前乍见其凄惨现状而生出的那一点点同情,霎时烟消云散,他目露憎恶,牵着温辰的手,往更远的方向退了几步。
别人不知其中隐情,自然没有特意关注他们,小插曲转瞬即逝,云衍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一步三颤地走回了河洛殿。
叶长青看着那落在稍后一点的碧衣男子,不禁惊喜:“昭华先生!真的是你?”
“嗯。”昭华微微颔首,杨柳般温柔的眉梢透着有别于常人的优雅与斯文,他打量了温辰一眼,笑道,“看起来,这位小公子身上的魔性已经根除了?”
温辰不敢怠慢,拘礼道:“回先生,确实根除了,当日若不是你不吝相救,晚辈根本活不到今天,对先生大恩,晚辈一直铭记于心。”
“那就好。”昭华笑得很宽慰。
叶长青道:“先生,当年你说什么都不愿意与外人接触,为何现在又改主意,决定出山了?”
“这个呀,别提了。”昭华摆摆手,十分有些无奈地说,“七年前,我在东海泛舟时,正巧碰到了从魔族裂缝中失落的云逸云真人,带回瀛洲岛医治了一番,就被人给缠上了,死说活说非要我出山来辅佐,本来我是闲散惯了的,没有这个心思,可架不住人家五顾茅庐啊!”
想象着堂堂仙门首座,大老远地从西域跑到东极,舔着脸五次上门相请,叶长青忍不住笑了:“先生,事实证明古道热肠是好事,但可不是什么人都像我们那么好打发的,云真人心怀天下,一心想整顿革新,对您这样的经纬之才,必然是不能放过的了。”
似乎是听多了溢美之词,昭华并没显出不好意思,看了看大殿里头,道:“我对心魔研究过一些,这就去给花公子看看,二位抱歉,昭华先失陪了。”
“怎么会?先生客气了,快请。”
他们三个是最后上来的,一踏入河洛殿的门槛,出乎意料地就和一双死水般的凤眸对上了——原来一路波折,花辞镜眼上蒙着的那条布带竟然在此时掉了。
“……”花辞镜正在椅子中坐着,乍一见人,如遭雷击,脸色倏地一下刷白,眸子瞪大,上下牙关都在打战,“别,别,吃人的魔头来了,别过来,我,我怕——”
他一边哆嗦着,一边本能地朝旁边人寻求帮助,拽住了云逸的衣袖,死都不撒手,看着殿门口那三人越走越近,他整个人都有了崩溃的趋势,脸埋在云逸怀里,委屈啜泣:“师兄,救我,救我,魔头来了,吃人的魔头来了!”
“阿镜,你怎么了,别怕,他们不是魔头,也不吃人,不会伤害你的!”云逸有些慌乱,原想劝慰,可无论怎么说,花辞镜都置若罔闻,只像个夜里见了鬼的孩子一样,恐惧地往他怀里躲。
没法子,云逸抬起头来,颇难为情地说:“叶公子,温公子,十分抱歉,你们要么先回避一下?阿镜他突然犯病了,一下子见不得生人。”说着,他很是信任地朝昭华望去,“先生,你精通医理,能否帮忙看一看?”
这一刻,折梅圣手柳明岸也在场,他竟舍弃了这独步天下的大医修,第一时间求助昭华散人,可见对方在他心目中地位之重。
“没问题。”后者义不容辞地一点头,快步上去了。
感受到有生人靠近,花辞镜顿时像个刺猬一样,竖起了浑身的倒刺,藏在师兄怀里,抖若筛糠:“不,不要,吃人,吃人的魔头,我,我不要被吃,不要……”
“阿镜,别怕,我是来救你的。”昭华温声安抚着,手一触到他头发,他忽然弹起来,一股大力直接掀翻了座椅!
“别过来!!!过来我杀了你!!!”花辞镜双眼血红,疯了似的匍匐在地上,急着想跑,却被云逸按住四肢,情急之下一发狠,转头在后者手上重重咬了一口!
“呃……”云逸吃痛出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遮住伤口,没放手。
看到这幅场景,在场主人皆是倒抽凉气,当年昆仑剑魔何等冰冷强悍,一把“如一”神武骇得妖邪魔道闻风丧胆,如今,如今……
“先生,快点吧,我快制不住他了!”云逸箍着花辞镜,不顾手上鲜血淋漓的齿痕,掌心遮住他双眼,心疼地催促,“不管用什么法子,快些让他镇定下来吧!”
“好。”处在风波中心的昭华,神态纹丝不乱,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来,稍一凝眉,朝花辞镜侧颈一处穴道扎了下去。
出手又准又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像奇迹一般,那一针下去,花辞镜立刻不闹了,身子在短暂的僵直过后,渐渐软了下来,没多久就呼吸平顺,靠在云逸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若不是亲眼目睹这妙手回春的一幕,叶长青简直不敢相信,咋舌转过头,问旁边坐着的人:“掌门师兄,这昭华先生的水平,与你相比如何?”
柳明岸亦震撼不小,沉思良久,幽幽地一叹:“……别的不论,就方才那一针的功力,我自愧不如。”
什么?叶长青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一时间难以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医术胜过师兄的人!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又不是天道亲儿子,凭什么走遍天下无敌手了?”柳明岸笑着埋汰,“行啦,收一收你那没见过世面的呆样儿。”
“咳,我这不是敝帚自珍,信任你么。”叶长青摸摸鼻子,老脸微红,不经意地一侧眼,发现温辰不知在盯着看什么,目光灼热地几乎要把空气烧出个洞来。
“小辰,你看谁呢眼神这么吓人……”顺着视线望过去,目标落在云、花二人身上。
被他一问,温辰立即敛下眸,掩饰似的冷淡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花师伯疯得有点不对劲,在黑风寨的时候,那帮山贼并不是这么形容的。”
对于花辞镜受了刺激造成视障,覆目眼带一掉落就会犯病的情形,当时那独眼龙是这么说的——“这花仙君疯得厉害,眼前一没了遮掩,就跟疯虎似的要吃人,谁也不让靠近,谁来打谁,一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们好些个兄弟都折在他手里了!”
“唔……”叶长青眯着眼,细细回忆,轻声自语,“吃人和被吃,确实有点出入,师兄,你有定夺么?”
“说不清。”柳明岸摇摇头,以他行医问道的谨慎,字斟句酌地说,“心智混乱走火入魔的症状,往往不能一概而论,稍微给一点不一样的刺激,就可能发病时导致完全不同的反应,我没有仔细观察研究过他,不好下定论。”
“这样啊,好吧。”叶长青无奈一笑,眉宇间免不了失落。
一代名修陨落,着实令人唏嘘,也不知花兄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沦落到现在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剧情会非常紧凑,蛤蛤蛤,20万字以里,一定能给它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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