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楚怀玉(六)
墨含香是典型的别人家孩子, 从样貌,到家教,再到天赋, 无一不是上上乘,出身蜀中剑修世家,一岁抓周时就抓了灵剑,后来更是自幼熏陶,进境神速, 甫一上山时便是金丹五阶的境界,兼之本人风度翩翩, 谈吐有礼, 不到半个月, 就和峰上的同门打成了一片。
所有人都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剑圣弟子, 从前的那个算个屁。
楚怀玉的处境一时变得很尴尬, 他能感觉得到,身边人都在有意无意疏远着他, 走在路上, 经常会有指指点点的目光刺在后背,早课校场训练时, 大家也总是给他使绊子,让他不好过。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入师门的时候, 就像一条没人管的流浪狗,逢人就被欺负,而每当这个时候,他未来的师弟墨含香就会站出来,维护于他。
这天散了晚课, 墨含香帮忙赶走了一群说风凉话的家伙,拦在他面前,急赤白脸地解释:“师兄,你跟在师尊身边的年头长,无论如何凌寒峰首徒的位置都是你的,别人那些风言风语,你千万别当真。”
师尊?他收你入门了吗,你何时有资格这样叫他的?
楚怀玉摇了摇头,面上微微一笑:“没事,我不当真,我还有事,先走了。”
“师兄,师兄?”墨含香的呼唤声跟在身后,恳切地道,“师兄,我没有恶意,你别生我气。”
“我不生你气。”楚怀玉机械地重复了一句,轻轻推开他,再次离开。
是,我不生你气,我生我自己的气,我如果也出生在一个剑修世家,有一条天然的上品金灵根多好,这样的话,师尊就不会对我失望透顶,不得不再收一个徒弟。
其实,不光别人觉得他不配,连楚怀玉自己,也觉得何德何能。
但有些事,放不下就是放不下,他能容忍叶岚对自己的阴晴不定,却容忍不了自己的位置被挤掉。
他暗暗地想,做狗就做狗,但再怎么不济,也得做条有人要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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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岚闭关很久了,不见外人,对两个弟子基本持放养态度,一月一次的进境验收,相比于楚怀玉,他面对墨含香时,露出的笑容明显更欣慰一些。
谁不喜欢聪明上进的孩子呢?
楚怀玉嫉妒得发疯,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师尊对自己笑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从北君的事出了,对方就没再正眼看过他一回。
凭什么。
楚怀玉侧眼看着墨含香认真地和师尊讲着近日来对剑道的领悟,后者时不时点头,偶尔还会称赞一句,心里的妒意如野草疯长。
可他心性到底还是好的,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对,很阴暗,每每嫉恨之后,又会生出无比的愧疚,觉得对不起墨含香,对不起师尊,也对不起自己。
就这样,楚怀玉开始了很长时间的一段精神分裂,一边在心里将别人家孩子毁灭了无数次,一边又认命地告诉自己说,罢了,接受自己与他人的差距,天经地义,有什么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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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与恶的徘徊,在不久后的一天结束了。
年轻修士出山除魔,去往深山围剿一个以修炼纳川邪术为生,臭名昭著的魔修“吸血蝙蝠”,楚怀玉和墨含香都在队伍中,巢穴很不好找,狡兔三窟,他们一行十七八人推进得十分困难,分头搜山将近三天,都没见着魔修的影子。
楚怀玉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分在了和师弟一个小组,在深山老林里没头苍蝇一样晃悠。
忽然,墨含香手中的示魔符亮了一下:“就在那边,师兄,我们快过去!”
“等等,”楚怀玉伸手拽住他,盯着那一闪一闪的示魔符,忧心忡忡,“这魔修狡猾得很,我们找了三天都没下落,他的踪迹会这么简单地暴露?我觉得有诈,还是稳妥一点为好,或者传讯叫来其他人,一起上。”
墨含香却急不可耐:“好不容易有的线索,怎么能轻易放过,等别人过来,黄花菜都凉了,难不成你我真要看那厮在眼皮子底下逃跑?”
“……”楚怀玉还是犹疑不决。
墨含香干脆说:“师兄,你要是怕的话,就躲在我身后,到时候真打起来了,有我顶着。”
楚怀玉心里咯噔一声,神色微冷:“怕什么,你我都是修行之人,大不了以身殉道。”言毕,二话不说拔出剑来,顺着示魔符指示的方向追去了。
他当时年轻,没察觉到这位“好师弟”完美的人皮底下,究竟藏着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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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折梅山戒律馆,楚怀玉衣衫褴褛地跪在地上,被戒律弟子按着头。
“我没有和魔道苟合!是墨含香,都是墨含香害我!你们不信的话,就让我们对质!”
墨含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聪明人,将栽赃陷害做得天衣无缝,各种人证物证,链条环环相扣,真实到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像个溺水将亡之人,楚怀玉惊慌失措地寻找着救命浮木,对着上首那气质如梅的青衣人,狠狠磕了几个头:“请师尊明鉴,怀玉没有偷取藏经塔的禁书,也没有暗中与魔修联络,更没有做过故意将同门师兄妹引入圈套的事!”
叶岚坐得笔直,面寒如霜,停在扶手上的五指冷白,像涂了一釉哑光的釉,于戒律馆上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开口:“楚怀玉,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从魔修手中全身而退的?”
猝然被问到这个,楚怀玉猛地一滞,像被忽然掐灭的一缕烛焰,神情莫名而诡异的空白,讷讷地呆了半晌,嘴唇翕动:“这,这……很抱歉,师尊,原谅我不能说。”
叶岚微微蹙眉:“那你认不认罪?”
“不认,我不能认……”楚怀玉仰头看着他,双眼发红,嗓子哑得像吞了炭,“师尊,我根本就没罪,为什么要认?”
“好。”叶岚点了点头,侧脸与旁边的戒律长老吩咐,“有罪不认,罪加一等,拉下去杖责。”
“这……”后者身为管制戒律的长老,此时倒有点犹豫,凑到他耳边,掂量着问,“叶长老,这楚怀玉是您亲传首徒,就这么草率地办了?他这么负隅顽抗,拒不认罪,要不再缓缓,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比的冤屈……”
言外之意,主要您老人家在这坐着,我也不太好动手打您的人。
前任戒律长老刚退下不久,现在这位是个新接任的小辈,按辈分得尊称他一声师叔祖。
叶岚抿了口茶,淡淡地撩了这师侄孙一眼:“徇私舞弊,尸位素餐,怎么,才上任几天就不想干了?”
“呃不不不,叶长老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早听说凌寒剑圣脾气怪的很,今日一试就撞枪口上了,戒律长老揩了楷额头,干笑两声:“咳咳,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里有包庇的道理?叶长老高风亮节,大义灭亲,今天楚怀玉这个事,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叶岚垂着眼,手里把玩着一只青花瓷的茶杯盖,轻轻转了两圈,道:“里通外敌,本应按叛门处置,念在他没有酿成大祸,且事后回山自首的份上,从轻发落,且就杖责五百,入思过崖悔悟三年吧。”
“是!”“遵命!”
两旁行刑的弟子上前来,一边一个将人硬拖下去。
“师尊,我是被墨含香害得,那些证据都是假的!你为什么不信我,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怀玉除了蠢笨无能,修炼不得要领,何时做过让你不顺心的事?”
“师尊,别人都能冤枉我,只有你不能!!!”
“师尊,求求你了,看我一眼吧,就一眼,就一眼……”
膝盖磕在硬邦邦的石阶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被空荡荡的戒律馆放大了无数倍。
楚怀玉并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只是盯着那遥遥端坐、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的青衣人,万念俱灰。
师尊,我在你心里,连条狗都不如?毕竟,狗养七年也是有感情的,死了伤了,多少都能牵动主人的一丝心绪。
可你呢?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哈哈,好一个高风亮节,大义灭亲,原来来我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成全你高义的筹码罢了……
无心竹落在身上,噼啪作响,才打了不到一百棍,楚怀玉就低头认下了自己通敌的罪名。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山上人都笑他是骨头不硬,受不了杖刑的苦,唯有他自己明白,认罪与骨头无关,他只是心不硬,经不起那个人的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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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暗无天日,比冰窖还冷。
楚怀玉被打得半残,瘫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墨含香一身标致的青衣,抱着双臂站在牢门之外。
“师兄,你现在一定恨死我了吧?”他笑眯眯地,温声软语,“不瞒你说,我确实谋划已久了,从一上山的那天起,我就想要除掉你,原因很简单——明明一个普通凡人一样的废物,凭什么要我恭敬地喊你师兄?”
“每喊一句,我都觉得像被喂了屎似的难受。”墨含香指了指自己鼻尖,慢悠悠道,“听着,凌寒剑圣的眼里,只能有我,容不下你这样的渣滓。”
他话锋一转:“当然了,为了让你身败名裂地死,我真是没少下功夫,撺掇他们踩你挤你,事后再忍着腻烦出来替你打圆场,就想安抚你,骗你对我消除戒备心,可你呢?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不识相?!”
“呸!”墨含香恨恨地啐了他一口,目露厌恶,“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本公子抬举。”
牢房里,楚怀玉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钻进墙角的阴影里,不去看他。
墨含香“啧”了一声:“你躲什么呀?不是不怕么,修行之人大不了以身殉道么?师兄诶,我是真的喜欢看你这幅恨我又不能把我怎样,只能假装躲远的样子。”
“真舒服。”
“真爽。”
他痛快地褪下之前温良恭俭让的皮囊,露出了下面藏着的阴险和毒辣,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想到啊,你这废物竟然命这么硬,大名鼎鼎的‘吸血蝙蝠’都弄不死你?不光师尊他老人家好奇,其实我也挺好奇的,你到底是怎么从那逃出来的?”
楚怀玉阖着眼,别过脸去不发一言。
墨含香眉毛一挑:“爱说不说,本公子管你那么多?姓楚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这辈子就该是那下三滥的货色,竟也妄想着攀上这天下第一的凤凰枝?”
楚怀玉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勉强看清了对方的打扮——青衫淡如修竹,在襟角左下方三寸的位置,别了一朵小小的白梅,若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
那是叶岚个人的一个小习惯,他钟情梅花,尤其是白梅,写剑谱的时候以梅为题,穿戴仪容亦离不开它,几乎每件外袍上都绣有一朵小指甲盖大小的寒梅,别人可能没大注意过,但楚怀玉这么些年为他打理生活起居,早已对他的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
墨含香在模仿他。
一想到这个,楚怀玉胸口就泛起一阵恶心。
东施效颦。
许是看他麻木不仁,墨含香渐渐失去了耐心:“好了,本公子时间宝贵得很,没工夫浪费在一个废物身上,这一次你傻人有傻福,居然逃过了一劫,但是我要警告你——”他俯下身去,恐吓似的,阴森森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迟早有一天,我要你的命。”
地牢阴暗无光,他的脸惨白惨白,像下葬时铅粉施得过重,却忘记涂胭脂的女尸,楚怀玉波澜不惊地望着他,隔了很久,才平平地开了口:“好,我命就在这,等着你来拿。”
“……”
墨含香想不到他居然这么有种,一时竟没接上茬,语塞少倾,觉得有点挫败,在牢门上打了一拳,恼羞成怒地走了。
“别以为入了思过崖就平安无事,楚怀玉你给我等着,浪费我这么长时间,不会就这么算了!”
“下贱玩意儿,也敢和本公子作对,三年之后,非得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后悔生到这世上……”
在他渐渐远去的咒骂声中,楚怀玉缓缓举起一只手,凝神注视了半晌,干涸的唇瓣微动,一串佶屈聱牙的咒语无声念出。
忽然间,一簇浓墨般的玄黑烟雾爆裂开,将地牢中无处不在的结界震得发抖——
那是魔气,最精纯的、足以侵蚀一切的、纯血魔族的魔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末点为0,我终于彻底地单机了,笑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