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杨玄(三)
“我家是维扬最出名的绸缎商, 无人不晓,富甲一方,可我这个杨少爷啊, 福薄,从小体弱多病,没有享受这些个的命,什么远近名医都请过了,身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差, 好几次险些夭折。后来爹娘没办法,请了附近门派的道士算卦, 说是杨家十几年来财运滚滚, 阳气太旺, 那些积攒下来的阴气无处流泻,就都应在我这个独生子身上, 若是不尽早断绝亲情关系, 送去别处清修,必然活不过十岁。”
“啊, 师叔原来你来头这么大呀, 从来没听你说过呢……”柯平张大了嘴,讷讷道, “所以,你就被送上折梅山来修行了?”
“倒也没有那么顺利, 中间多少是有一点曲折的。我爹听信了那道士的话,花重金给我寻找附近的修真大派,放言作为他的儿子,将来就算不能继承家业,也得做个体面的修士。”
“你知道的, 一直以来,修真门派不止是根据天赋收门徒,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部分,是靠钱来说话的,实力越弱的门派,尤其是如此。”
柯平懂事地点头:“嗯嗯,我懂,毕竟,修士们也得吃饭。”
杨玄继续道:“杨老爷宠独子宠得厉害,仗着手里有钱,名门大派不重样地挑,稍有不满意就要换掉。我家在维扬,就近着来,第一个去的自然是临安流花谷,那里倒是一如其名,景色十分漂亮,花开肆意,千朵万朵压枝低,可是我刚待了三天,就哭着喊着要回家了。”
“为什么?”柯平很是不解。
“你傻呀,六七岁的小孩哪有乐意离开爹娘自己过的?”杨玄卷起书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笑着说,“我哭闹得厉害,流花谷的师父没办法,原封不动地给我送了回来,果然,一回家我就什么事都没了。”
“之后又送了七八家,无一例外都与那次一样,被送回来的时候哭得像个快断气的小猫……就这么来回辗转了快一年,我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已经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冬天刚来,一个小小的风寒就差点要了命去,我娘守着守着,就舍不得了,说好容易生的儿子,死也得死在自己身边,怎么都不愿意再往出送,我爹虽然也接受了现实,但还是挣扎了最后一下,说近来认识了一位仙君,来自与流花谷齐名的大派折梅,这孩子的命薄不薄,就看这一次了。”
“我当时才八岁,从小被宠大的,并不懂得病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只觉得如果被孤零零地扔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还不如死了干净,于是我一早便打好了主意,只要一在折梅山住下来,就哭闹折腾不配合,这样的话,爹娘很快就会来接我回家,可是……”
“可是什么,是不是我们折梅山上,有让你舍不得走的人或事了?”
“……嗯。”杨玄点点头,不知怎的,他神情有点微妙,平和里总是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那天,那位仙君有事,没顾得上接我,只让人给我引到弟子房里先候着,第二天再说。我一个小少爷哪里肯?从一进院子,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谁哄都没用,直到——”
“哭什么哭,烦死了,吵得人都没法看书。”
院子里,八岁的杨钰鹤哭得正欢,被一声不耐烦的清斥打断了,他嗓子一哽,委屈极了,正要以更加猛烈的暴风雨来反击时,一不小心抬了头,视线与庭院中的人一碰,当时就傻了。
一身浅青色衣衫的少年,负手站在梅树下,身姿笔直,神色凝肃,不似别的童子一样,他及肩的黑发并没有散着,而是高高挽起,束成了利落的一把,露出下面的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庞来,明明只有十一二岁年纪,看上去却颇有些大人的气质。
见这小崽不说话,喻清轮微微皱了眉:“你是谁,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漂亮哥哥好凶。
杨钰鹤想好好答话的,可因为哭得太过卖力,刚一张嘴,就先打了个悠长的嗝,看着对方眉间明显的嫌恶,他觉得更委屈了:“漂亮哥哥别生气,我姓杨,你叫我钰鹤就好,对了,我是幽姿峰莫长老新收的小弟子。”
“……小弟子?”喻清轮喃喃几句,面上不悦的神色依然没怎么消减,“好像是听师尊说起过这么回事,可就是这个小家伙?奇怪了,他现在收徒都这么随便的吗。”
一上来就阴阳怪气,若换作旁人这样,杨钰鹤早就嚷嚷着抗议了,可面对着这么一位神仙般的人物,他倒是老实了许多,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泪过去套近乎:“师兄,钰鹤今天辰时刚来,山上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人管我……”他伸出只混着眼泪泥污的小爪,抓上人家一尘不染的袖子,“我自己有点害怕,师兄你多和我说说话吧。”
一看袖子上的小脏手,喻清轮脸都绿了:“你放开我。”
“不嘛……”小崽子被娇宠惯了,认为撒娇这一招对谁都好使,不仅不放,还变本加厉地把两只手都抓上去了。
“……”喻清轮眼睛微微眯起,盯着他那花狸猫一样的小脸,一字一顿,“我、让、你、放、开、我。”
嘻嘻,漂亮哥哥就连生起气来都这么好看。
专业看脸一万年的小杨少爷不仅没意识到危险,心里还美着呢,憧憬着以后要怎么和这位漂亮哥哥搞好关系,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师兄,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谁是你师兄!放肆!”根本没让他个小色鬼说完,喻清轮一扯袖子,一股淡淡的劲力就推了出去。
杨钰鹤只觉得胸口狠狠一疼,他身体本就支离破碎,这一下差点直接升天,当下连叫都没力气叫出来,两眼一黑晕倒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听着对方在和他说——“喂,小东西,你怎么了,我就轻轻推了一下,你怎么就晕倒了?不会装的吧,起来!你,你没事吧,别吓我……”
那一刻,杨钰鹤心里一点都不难受,他想的是,漂亮哥哥竟然为我担心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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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散乱的意识渐渐回笼,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中药味儿,屋子里也很暖和,只不过,稍稍有点吵。
“清轮,你做事向来稳重,今天这是怎么了?为师就出去了一天,你就把你的小师弟给打伤了?这孩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常年病着,上我们折梅山来就是为了好好养一养,你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你真是,哎!要真有个好歹,我怎么跟杨员外交代,人家的孩子上山第一天,师父都没见着,就……”
声音好陌生,这是谁在说话?
杨钰鹤强忍着头晕睁开了眼,入目的是一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桌边,厉声训斥对面站着的一个少年。
而那少年,正是早晨刚见过的漂亮哥哥。
从杨钰鹤的角度,看不到他脸上神情怎样,只看到紧攥成拳的双手和微微发抖的肩头,以及侧颜上一点挺翘俊秀、却明显发红的鼻尖。
糟糕,漂亮哥哥好像哭了!
“师尊,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喻清轮小声开口,声音嘶哑,与白日里的清亮判若两人,可给杨钰鹤心疼坏了。
可对面那“师尊”,却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还疾言厉色:“罚你?罚你有什么用,罚你能让他病好吗?他就抓了一下你袖子,你让让他不行吗?跟个凡人小孩计较什么,好了,我们就坐这等着,他什么时候醒,我们什么时候走!”
“师尊……”喻清轮抬起头来,眼眶红得,让眼角下的一颗朱砂痣都失了光彩,“我守着就好了,你出去一天累了,没必要拖在这。”
那“师尊”闻言,双眉一轩,还要嚷嚷些什么,忽听床边扑通一声,两人俱是吓了一跳,同时回头来看,却见本该昏得不省人事的小孩儿,正手脚并用地攀着床沿,咧着嘴,费力道:“坏人,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凶我师兄!”
“……”“……”
屋子里的师徒俩反应各不相同,喻清轮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师尊,着急地解释:“师尊,你想骂就骂,别理这小东西,他脑子有毛病!”
而莫长老呢?见这小东西醒来,先是松了口气,然后便觉得有趣,起身走过去,笑眯眯地问:“钰鹤,你告诉我,为什么别凶你师兄?”
“因为,因为……”杨钰鹤大病刚醒,头还一阵一阵地晕着,心里装不下太多弯弯绕,就那么一扬脸,大大方方地道,“因为他长得好看!”
咔——脚下的地砖生生被踩裂了一块!
喻清轮黑着脸,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表情像是要吃人:“姓杨的小色胚你再说我长得好看,信不信我废了你——”
“呜哇哇哇漂亮师兄要杀人啦!”杨钰鹤吓坏了,抱着床柱不撒手,那可怜的小模样,比尾生还尾生。
莫长老一挥手拦住了大弟子,回头淡淡道:“清轮,既然你伤了师弟,就得好好陪个罪,至于怎么陪,我想想……”他两根手指轮流轻点着脸颊,灵光一闪,笑道,“要么这样吧,钰鹤身体不好,一年半载的肯定没法像别的弟子那样练功,不如就麻烦你,天天早晚各给他念一个时辰的入门心法吧!”
“什么,天天?!早晚?!各一个时辰?!”喻清轮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指着床头蜷缩着的小东西,颤声道,“就,就给他?就给这个病秧子?师尊,您别逗我!”
“逗你做什么,为师有那么闲么?”莫长老拍了拍他肩膀,上去亲自将杨钰鹤抱起来放回床上,回身和蔼地一招手,“清轮,去倒杯热水来,顺便跟师弟好好认识一下,难得他这么喜欢你。”
“……”喻清轮咬着唇,憋着气,奈何师尊亲口/交代的,就是再不乐意也乖乖地去了。
床上,年仅八岁的杨钰鹤头晕归头晕,却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头了,他心想,折梅山真是个好地方,我一辈子都不要走了!
……
“师兄面冷心热,嘴上说嫌弃,行动上一点都不含糊,自那以后,真的每天都来给我念诵心法,准时准点,从不迟到,我来折梅山病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一天都没有缺席过,四本入门心法,在他的监督下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给后来养好了身体正式修炼,打下了很关键的基础。”
杨玄浅浅笑着,话是对柯平说的,目光却放在了床上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平儿,你说我该不该还这三年的诵书之恩?”
“该,应该的……”听了这许久的故事,柯平泪水早就干了,也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了,轻轻叹了口气,有点惋惜,“师叔,那我就不劝你了,我……我自己走吧。”
“对,”杨玄摸了摸他的头顶,“该走就走,不要过于牵挂,这里有我,放心吧。”
“嗯!”柯平狠狠点头,跳下床去,在三尺外跪下来,面对着床上的人,重重磕了三个头——咚、咚、咚。
“师尊,弟子不肖,今后不能侍奉你左右,不过,要是你以后醒来了,想我了,就去独秀峰找我……我,我肯定会跟白师叔好好说道说道,让她放我回来,再做你的弟子——哎哟!”
杨玄眉毛一挑:“胡说什么呢!白师姐愿意收你,你还想着再跑?身在曹营心在汉可不行!”
柯平抱着脑袋,委屈道:“师叔,我就那么一说,你怎么还生气了呢?”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杨玄挥挥手。
“哎,是,我这就走。”柯平站起身,掸了掸袍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到得门口,又忍不住说了一句,“师叔,真没看出来,你现在挺正经的一人,小时候竟然那么好色。”
“……”杨玄撩他一眼,漠无表情,“那你眼睛是挺瞎的,看不出来我现在和那时候一样,依然色胚一个。”说着,指尖凝起一点金色雷闪,作势又要弹出去。
柯平害怕,吐吐舌头,飞快地带上门,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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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走,屋子里便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杨玄独自在床边坐了好久,末了,终于将那卷已经泛了黄的旧书倒扣在腿上,方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一尺外喻清轮的鬓发。
“师兄,我没说假话,我到现在都一直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看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看不够。”他低下头,自嘲地一哂,“怎么办啊,我这色胚的本性,从小就这样,真是改不了了。”
然而,曾经那个一被夸好看就横眉冷目的小少年,此刻静静地躺着,像一尊苍白的蜡像,一点反应都没有。
杨玄忽然就哽咽了。
“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起来打我吧,我一定老老实实,躺平了让你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就是不要不理我……”
柯平在的时候,他作为长辈总得端着,现在一个人了,便不必再顾及那些,仰起头来,手背搭在眼睛上,任凭热泪溢出指缝,沿着侧脸,缓缓没入衣领。
这时,登登两声,又有人敲门了。
杨玄只道是柯平去而复返,不耐烦地哑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门外人静了一瞬,莞尔:“师弟,是我。”
一听着这个声音,杨玄立马一僵,而后胡乱地抹了两把泪,几步跨到镜子前,给自己整得能见人了,这才去开了门,战战兢兢地问:“掌门真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门外,柳明岸一身淡青道袍,笑着道:“我有办法救你师兄,只是那法子有些刁钻,牺牲自我不说,还可能为世俗所不容,不知……你愿不愿意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渐渐开始忙了,再加上作者心态欠佳,总是因为某些原因心浮气躁,不能认真码字,想了想,决定以后对评论区采取不看+不回复的态度了,各位小可爱愿意留言就留言,不留也没事哈!作者不在乎这些了,把心思都用在打细纲和码字上,只做个按时更文的咕咕就好了!另外,为了保证质量,这文的更新频率可能要降下来了,大家追不追都行,养肥了再杀肯定会更爽,长应该还是挺长的,但可以放心的是,一章不会水,副cp的环节也是。
最后,谢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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