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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兵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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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洛殿, 烽火室。

    时隔两年,温辰又到了安放四方烽火的祭台前,不同的是, 曾经站着,现在跪着。

    “为师为何罚你, 心中可有数吗?”

    他低着头, 十指狠狠攥皱了腿上的衣袍, 良久,才小声道:“因为徒儿不听告诫,白天私自出了饮冰洞。”

    “不止。”云衍真人冷冷道,重若磐石的声线从头顶砸下, 将他颈子砸得更弯了些, “兵刃出鞘之前,须得藏锋,这样才能敌明我暗, 让魔道之人有所忌惮!你呢?贪图一时快意,与人相争,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风头, 今日此举若是被魔修知晓,会有什么后果,不必我说, 你自己明白。”

    字字诛心,温辰听着, 下唇渐渐咬出血来,沉默片刻,猛地一抬头,目光灼灼:“我不明白!师尊, 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可以随意所欲,在青天白日底下活着,我又不是老鼠,为什么要躲在山洞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长老那剑局是给派内所有弟子设下的,谁都可以上,为什么我不行?还有——”

    他看到师尊那黑沉若阴霾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声,一直以来的畏惧感让他连牙关都打战,但害怕的同时,他也知道,此时不能低头,低头就是认输。

    “还有,五月初五,今天是我生辰,我只是出来看了一看,正赶上巧合,讨一碗长寿面而已,我,我没有做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温辰咬牙强忍,倔强又委屈,“你说你是我师尊,可是你从来都不关心我,我渴了饿了病了难过了,根本没有人过问,狗还有人喂水喂食一起玩儿,在你们眼里,我就连条狗都不如!”

    要不是被逼急了豁出去,他是打死都不敢跟烽火令主这么说话的,隐忍了两年多,他几乎是在以自己今后的日子作赌,赌这铁面阎罗严厉归严厉,总还有一丝心疼徒弟的感情,谁知——

    “辰儿,我以为这两年的闭关,已经磨平了你的心性,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云衍真人过分平和的态度,讽刺了他沉不住气的激烈,站在一旁,微笑地说着与慈爱无关的话,“无情道,吞五感,灭七情

    ,平六欲,你若还有这般俗世凡人一样的诉求,就说明修得还远远不够。”

    “我要你入饮冰洞闭关,隔绝尘世,不与人来往,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可能理解不了,但最多再过几年,你就会赞同我的做法的。”

    “辰儿,作为天生剑骨,你生来就不单只是为一个人而活,你该为千千万万的人,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云衍真人神色温软,眼角细微的皱纹舒展着,嘴角带笑,像个含饴弄孙的长者:“你读过《烽火通史》,应当知道一千年前,魔道北君曾经设下人屠大阵,一万人,排成一百排,整齐跪在城门之下,他手中托着一只摄魂沙漏,血红色的沙粒落下刻度线上的一分,手下魔众就砍一排的人,沙子越到底端,漏得越快,人也杀得越多。”

    “楚怀玉丧心病狂,嗜杀成瘾,鲜血染了十里之遥,就只是为了……逼自己曾经的师父叶岚出手,而已。”

    至此,云衍真人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方长太息一声,语音寂寥,在空荡的石室中盘桓萦绕:“万幸,血战一夜之后,叶岚终是胜了……当年,若没有他,涂炭的生灵何止十万?怕是会有百万,千万之众。”

    可这些都是大家说烂了的历史,温辰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师尊,叶岚当年也是花了将近百年时间才成功渡劫,我可没听说过他修过什么无情道,做过什么兵人,我的天赋不比他差,凭什么就要——”

    “辰儿,”一只手掌覆在他头上,温热的气息透过来,却冷得他骨髓都要冻结,“当年北方烽火异动的时候,叶岚已经臻至化神大圆满境界,就算这样,他也绝不敢怠慢,立时闭关七年过了渡劫的坎儿,可现在你呢?”

    “南方烽火已经升起五年之久,原则上最多再二十几年,魔道南君就要醒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让你按部就班,像寻常弟子那样缓慢攀登,况且,当年从北方烽火异动,到北君率众杀过来,也仅仅只有七年!”

    “为师如果有你这样的根骨,定是义不容辞,抛下一切尽力为之,毕竟这是少年时候就一直坚定

    的目标,这么多年来毫无动摇,只是……”

    “罢了,不提我了,再怎么修也不过是个化神之初的老朽而已,你还小,还不懂得如何作为一名战士而生。我原以为,你是从尸骸和硝烟中捡回一条命的人,应该比其他孩子更懂得这些道理,谁想……”云衍真人轻缓地在他发上抚着,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我不懂,我为什么要懂?只因为我没了父母,没了家,就理所当然地要被这样对待吗?

    我想要的不多,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就行,这难道很过分吗?

    我也从来没想过推卸责任,我比你们谁都更想斩杀魔族,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

    温辰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他说的那些,只是颤抖着,感受着那只手带给自己的灭顶压力:“战乱的年代又要开始了,天灾人祸之前,正道必须枕戈待旦,时刻警惕……世道需要英雄,苍生期盼圣人,辰儿,不巧,你,就是当今最好的人选,师父这样逼你,也是没有办法,你想恨我,便恨吧,大不了功成之后,将我千刀万剐泄愤就是。”

    英雄?圣人?

    温辰噙着眼泪,不住摇头——师尊,我不是什么英雄,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天赋的事不是我决定的,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可以吗?

    然而,他的这位师尊,绝不是个会抚慰人的角色,闻着门外脚步声渐近,点头示意过来,从那弟子手中接过一物,轻轻放到他面前的地砖上——

    “得道之路艰难,虽九死,犹未悔,我辈同俦,从来不会放弃求索,所以,你也一样。”

    临走时,那只手拍了拍他肩头,留下一句草率的结尾:“行了,该说的也就是这些,余下的你好自为之,什么时候想通了,心静了,什么时候就出来了。”

    紧接着,空中“噼啪”作响,一张隐形的雷网笼罩下来。

    驯服一只野兽,往往不能一蹴而就,要经历施压,鞭挞,摧残,不光在肉/体上,更要在精神上,彻底击溃它!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牙齿挨个脱落,利爪逐一崩断,当它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不是驯兽师的对手后,便会乖乖伏下身来,任人践

    踏。

    不幸的是,温辰这只幼兽,比世上大部分牲畜都要倔强,所以,受的折磨也更加繁多。

    “放我出去!我不想修无情道,不想做什么万锋之王,花辞镜不是想做吗?为什么不让他去!”孩子疯了一样,闷头冲出去,只听“刺啦”一声,柔嫩的肌肤撞在金色雷网上,登时被烧糊了一片!

    “哇——”小孩子对痛楚格外敏感,温辰自上山来,就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害,眼泪一下像开了闸的洪水,不要命地倾泻下来。

    可他不想就这么妥协,就算被烫得皮开肉绽,就算哭干了所有眼泪,他要为往后余生搏上一搏!

    “云衍,你出来!缩头乌龟!你就只会用这种手段对付我吗?!”

    “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别的人是人,我就连狗都不如吗?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死在枫溪城好了,干干净净,不需要你们假惺惺地救人!”

    ……

    大殿外,白天黑夜换了好几轮,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大殿内,关着困兽的雷网被触发了一次又一次,渐渐地,里面叫骂声小了,换成凄凄惨惨的哀求。

    “师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我出去吧,我哪都不去,老老实实在饮冰洞待着……”

    “我不是人,我是狗,我是老鼠,我是什么都行,我真的会听话,真的……”

    “我不该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我该死,我不是东西,呜呜呜呜呜……师尊,你别不管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九岁孩子遍体鳞伤地蹲坐在祭坛边,躲得那吃人的雷网远远的,双手抱膝,哀哀哭泣。

    背后就是那幽幽燃烧的南方烽火,他坐了多久,就哭了多久,直到眼睛肿得挣不开,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爹,娘,你们去哪了,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我不想再待在这里,这里的人都很坏,他们不是好人,他们欺负我,要弄死我,我……我想回家。”

    “我不想修无情道,不想做什么万锋之王,我就想做个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太难了,实在太难了,我好害怕,我怕我会坚持不下来,有一天死在

    那个冰洞里,我——”

    他哽咽一声,差点喘不上气来,缓了半晌,悲声大放:“爹,五月初五了,辰儿就想再吃一口你做的长寿面,你要是真疼我的话,就不要再不说话了,出来理一理我啊!”

    泪水一滴一滴打下来,“啪嗒啪嗒”,打湿了衣服,也打湿了地上的东西,昏暗的祭坛旁,幼小的孩子哭累了,蜷缩成一团睡了过去,细长的眉锁得死紧,双唇一张一合,在梦中断续地呢喃自语:“爹,娘,带我走吧,求求你们了,我想回家……”

    其实,不知何时,那张雷网已被撤了去,但网中的困兽,却是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幼时遭受的虐待,无望的恐惧与束缚,早已深深地刺进骨子里,血液中,随着时光的流逝,愈缠愈紧,愈演愈浓。

    不论他日后成长为什么样的人物,手中有多么大的权柄,这种植入灵魂的痛楚,永远都无法忘怀。

    九天九夜,从最初负隅顽抗,死不认命,到后来摧眉折腰,低头认怂。

    前半段的时间,温辰狠狠地把自己撕成一片又一片,后半段的时间,再流着泪,和着血,一片又一片颤抖着缝合回去。

    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差别,可内里,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

    世道从来都不是公平的,有人七老八十,还如孩童一般烂漫,也有人总角未到,心脏便不会再作跳动。

    温辰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九天里究竟哭着睡着过几次,又哭着醒来过几次,总之最后一次睁眼的时候,脸上泪痕已然干了,连带心里,一样平静如渊。

    环视一圈徒然的四壁,他漠无表情地坐起来,随手捡起那个人留下的东西,一眼没看那盏寂寞燃烧着的烽火,大步流星地走了。

    出来殿门,已是清晨时分,明快生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竟诡异地感觉不到半点温度。

    舞剑声,训导声,操练声,声声入耳。

    温辰站在高处,看着东方逐渐升起的一轮红日,看着慢慢鲜活起来的殿前广场,看着成群结队早起习剑的弟子,那种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忽然变得分外清晰。

    是了,我

    是英雄,是兵器,是同门口中吹嘘的对象,甚至是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可以是许许多多,但唯独……不可以是一个人。

    他曾经以为,当自己接受了这件事的那一刻,会非常难过,可真正到了这步,发现也不过如此——想象中的撕心裂肺并没有到来,甚至,连为自己辩解上一句的心思都没有。

    ——那个人说得对,什么时候想通了,心静了,什么时候就出来了。

    温辰微微颔首,想要冷笑一下来表达自己的不齿,但意外的是,他没笑出来。

    嘴角的肌肉僵硬,做出任何一个扯动都难于登天。

    ……这就是,无情道进阶的表现?

    他有点不可思议,但也仅仅只是有点,仿佛那些与生俱来的喜怒哀乐之情,相约死在了几个时辰之前,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立在长阶之上,灌满了昆仑山清晨里尚有些料峭的寒风。

    哦,原来是这样。

    原来吞五感,灭七情,平六欲的感觉,就是这样。

    毁去一切,方能重新开启一切。

    好神奇。

    正当温辰完全陷入沉思,感受着自身难以言喻的变化时,忽然,脚下传来几声“吱吱”的轻响。

    ——这是?

    他低下头,看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老鼠。

    ——是它?

    他有些诧异,想不通那只小雪鼠明明已经离开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被扫洒得一尘不染的石阶上,小雪鼠短尾摇动几下,蹭地窜进殿墙后边的一处死角里,再出来时,嘴里叼着一串东西——一串由草绳系着的雪莲花。

    一、二、三、四……

    温辰一朵一朵数过去,数到最后,总共九朵。

    九朵新鲜程度不一,小雪鼠叼在嘴里的那一朵,沾染着晨露,初初绽放,娇嫩欲滴,往后就越来越枯萎,末尾的那朵几乎已成了干花,一触即碎——它们的颜色很单调,从层层叠叠的花瓣,到丝丝缕缕的花蕊,是清一色的雪白,那无暇的样子,像极了这世上最为纯粹的善意。

    小雪鼠几根细长的胡子轻微抖动着,身上白绒绒的皮毛里,藏着好多道伤痕,有的是旧伤,已经愈合

    了,有的则是新伤,还带着鲜血。

    温辰蹲下来,收了周身的护体剑气,指腹十分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脊背:“你那天那么着急走,是跑去峭壁上摘花了吗?”

    小雪鼠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只把雪莲花串往他手边推了推,其中的献宝之意,再清楚不过。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的。”温辰五指一捞,将花和鼠一同带了起来,指间清润的水木灵力淌过,瞬间治愈了那点小伤。

    河洛殿往下走的台阶很长,晨风拂过发鬓,给那清秀的孩童脸庞抹上一丝尘霜:“九天,每天一朵新鲜的雪莲花,不曾断过。你说你一只小老鼠,还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这个不算是人的人,总不能比你还不如吧?”

    “两年前,枫溪城大劫,我和我爹娘陷在里面,做好准备同生共死,如果当时万锋剑派的人没有赶到的话,我现在不会活着站在这里,爹娘的遗体也不会有被厚葬的机会。”

    温辰淡淡地看着手中的小动物,似是在问它,也似是在问自己:“师门大恩,我不报,不可以吧?”

    “吱~”小雪鼠摇摆着脑袋,发出一声不明意思的细叫。

    “雪月双仙用自身为饵,设下八卦灵牢法阵,锁住了一大半袭城的魔物,他们以身作则,护佑苍生百姓,这样的遗志,我也不能不竟吧?”

    “自从积尸成山的小院落中侥幸存活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么个简单粗暴的事实,我竟是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终于参透。”

    他抬眸,望向那一片金瓦白墙的建筑,和更远处连绵浩荡的雪山,面上神色不变,清如寒霜,手一扬,将那顶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白斗笠,轻轻扣上,薄纱垂下来的瞬间,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

    少倾,温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音量,低声道:“可是小家伙,我和你不一样,有朝一日,等我诛灭了魔君,完成了使命,就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万锋剑派顺丰快递点已经开了,欢迎各位寄刀片过去,不限量,全国各省份统统包邮。

    ps

    :大辰的成长要比小辰速度,因为他的眼泪没人擦,虐完了,下章见老婆,其实大辰和小叶初见不是在折梅,这个剧情很早之前提过一笔,不知道谁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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