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程恕说他治不好陆知寒,其实是在说没有人能治好陆知寒。
就连盛柠都治不好他。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
无法接受她的离开,更无法结束自己的痛苦的人只能选择通过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挽回。
律师也说“如果她平安回来”这样的表述在法律中不具备确实效应。
所以盛柠看到的那份被他修改了很多遍,日期也在不断提前的遗嘱,只是不清醒的人在尚且没有不清醒的情况下,竭尽可能想要留下的一切。
他在这样的不清醒中签下自己的名字,看向书架上那张婚纱照的时候,其实就知道,除了这张婚纱照,他们不会再有第二张照片了。
每次梦见盛柠,他都觉得她真的回来了。
每次去听她的呼吸声,陆知寒都怕是风成全了他的贪心,可是安静的凝固的夜色中,她眼睫轻颤着睁开眼,喊他陆知寒的时候,他忽然就落下泪来。
他总是忍不住想他还是得到了一次挽回的机会。
他可以安静地留在她身边,只要她开心,为她做什么事都可以。
可是没有哪一次,神明真的怜悯了他,让他有机会回到从前。
时间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向前走,以至于陆知寒从断续的梦里挣扎着醒来,想去找她的时候,才想起她已经离开四十六天了。
她的生日已经过了。
像这样她回来,然后原谅他,开心地拉着他回燕大的梦,他只做过两三次。
心脏剧痛的人潜意识里并不希望自己一次一次地从梦中醒来,因为那样太疼了,所以这样的梦,他只做过两三次。
可是脸上没有血色的人闭眼,心里想的却是,他已经失去她无数次了。
盛柠发不出声音,只能脱力地跌在地上。
安静抱着她的人伤口还在流血,却没有让血渍沾染到她分毫。
只是哑声道:“没关系的。”
盛柠不知道他是清醒地知道这样做没用,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缓解心脏处传来的痛楚,还是他还陷在幻觉中,真的觉得这种没有任何依据的荒诞说法,真的能让她回来:
“盛柠。”
任由粘稠的深红色液体落在地板上的人哑声:“等过了这一个月就好了。”
他想起她出国前的那一个月。
他也曾做过那么长的,很安静美好的梦。
可是最后直到山洪几乎淹没他,他也没能见到她。
如果死亡真的落在当初那片刻一望无际的寂静里,那他大概真的在哪里都找不到她了。
可他还是按照傀儡戏所说的,让鲜血染红了他的胸膛。
被那深红色刺痛的人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抬头时却看到他垂着眼睫安静地在看她。
从前盛柠总觉得,他像现在这样安静看她的时候,是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在不住地想要确认。确认她的存在。
可是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却没办法这么想的人只想落泪。
他不是在看回来的人。
陆知寒安静地吻着正在落泪的人。
他是在看一个影子。
看一个已经消失的人影子。
看一个触碰不到,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触碰得到,却还是想要伸手握住的影子。
她明明只是一个影子。
他却还是那么努力地想要留在她身边,想留下这四十九天。
咨询师说自虐倾向之所以属于心理疾病中比较严重的症状时,提到过,即使是心理患者,在遇到极端情绪的时候,潜意识也仍然具备保护自己的本能。
所以如果不是遭遇了巨大创伤,普通人很难直面死亡,也很难做出伤害自己的行动。
可是连她喝冰水都会伸手,给她换成温水的人却在明知道自己只是被误导的情况下,仍旧划开了自己已经愈合的伤口。
他在安静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咨询师说知道傀儡戏的时候她曾以为这是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在作祟,让已经想要离开的人硬生生把留下的时间延长到四十九天后。
可是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陆知寒并未完全陷入幻觉,在这过程中他清醒过很多次。
但他没有任何阻止自己的行动。
如果他相信四十九天后再离开她就会回来的说法,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再受愧疚折磨,在清醒的一瞬间就该停止自残的行为了。
可是他没有。
他相信傀儡戏并不是因为想要逃避失去她的痛苦。
他只是想留住他们之间的三年,留住她的影子。
念结婚誓词的时候,盛柠握着他的手,说无论贫穷还是富裕,健康还是疾病,都会和他共度余生。
可是她留给他的余生太短了,所以从未相信过这些的人才只能一遍遍地看她,想要记住她的样子。
看着四十九天一天天过去的人就这样慢慢地想,他幻觉中的她越来越真实了。
陆知寒闭上眼睛。
她走的时候,他没能接到她的电话,现在他还能看到她,大概是神明对他最后的怜悯。
让他能在离开之前见到她。
盛柠给陆知寒包扎了一下伤口。
抬眸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唇色带着苍白的人已经吻去了她的眼泪。
潮湿的眼睫像是月光浸润的苇丛。
盛柠才在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他眼里那轮空心的月亮。那月亮已经碎了。
失去光芒,变得有些黯淡的碎片在湖中心缓缓下落,像是纷飞的大雪。
又像是冰冷的利刃,撕开他的心脏,让伤口渗出来的那些深红色的血迹浸没了那些苇丛。
盛柠的手指抖了一下,陆知寒已经轻轻地抱住了她,声音很低:“盛柠。”
盛柠闭上眼睛,心脏酸涩地想,他连她随口说的话,都会垂眸认真地去完成。
可是知道他还在伤害自己后,她哭了这么久,他也只是擦去她的眼泪,不肯做出任何承诺,不肯答应她停止伤害自己,停止傀儡戏。
他明明早就做好了决定,明明早就确信认,和不肯相信。
她回来后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手指因为无力而冰凉地垂着的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想避开陆知寒哭,又怕她走开了陆知寒会伤自己伤得更厉害,只能忍着眼泪靠在他肩上,等他似乎是起身的时候,才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有凝血障碍的人已经自己处理了伤口,手腕处只剩下那条像是红绳的血线,就这样绑住身形清瘦的人。
低眸的人慢慢地握住她的手指,垂下眼睫,声音很轻:“盛柠。”
他看到她潮湿的眼睛:“是我不好。”
伸手擦去她眼泪的人哑声:“是我的错。”
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盛柠。”
不知道她还在哭的人只觉得心脏好像也缓慢地疼起来:“别哭了。”
他不想让她哭。
盛柠眼眶却更酸了。
几乎要落泪的人埋在他怀里,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服,不敢去看他的伤口,却又感觉他手腕上的伤一道道落在她心上,让她心疼得不得了。
也替他委屈得不得了。
明明不是他造成,明明她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她离开在集训基地的这一个两个月里,他承受着这样的痛苦,几乎要把自己折磨得忽略了他身上的伤口有多疼。
有很多次,他心脏骤然疼痛,病情恶化的时候,他都只是安静地闭眼,蜷缩在他们的家里,无声地等待着死神降临。
他明明那么疼那么疼。
可是知道她要走的时候,还是松开了他的手。
他为什么要松手。
他明明就快死了。
他快死了。
盛柠再也忍不住,蜷缩在他身侧,哽咽着掉下眼泪来,哭得他的衬衫都湿了。
在寒秋的夜里,伸手想护着她,让她听不见窗外的风雨,也不会被寒冷所侵袭的人在这泪水浸透的冰凉里,眼睫轻颤地擦去她的眼泪,让她听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楚:“我的病已经好了。”
白天上课的时候还在低眸看她,希望课间持续的时间久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安静地等她醒来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断续嘶哑得听不到了:“盛柠。”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是因为心脏处传来的剧痛还是之前的大量失血。
还是仅仅是因为,她手指的余温缓慢地落在了他仍在剧烈收缩的心脏上。
如同腐朽地跌入淤泥中,表面已被铁锈覆盖的,曾在月辉下屹立,如今却蜷缩着满身锈迹的青竹的人只是嗓音低哑地无意识重复:“盛柠。”
她的名字落在他潮湿的眉眼里,像是覆盖在他身上的尘土。
他曾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坟墓,只是因为想要陪她一起等待永恒。
可惜这世间从来没有永恒。
陌生的世界外日出开始了,稀薄的云层被瑰丽的颜料撞破,扯碎的日光纷纷扬扬坠落下来,像是下着金色的大雪。
在这雪中,那只被玫瑰穿胸而死的夜莺,就这样奄奄一息地望着被鲜血染红的玫瑰。
何域曾经问过陆知寒,如果盛柠不想离开江宁怎么办。
她的名字就是因为江宁而取的,所以她很喜欢这里。
陆知寒当时回答的是:“那就留在这里。”
季裴问陆知寒他的墓是不是不会在盛柠身边了的时候,结束工作的人其实已经选好了墓地,就在墓园里没有贴照片的墓旁边。
工作人员问他需不需要改成合墓。
他说:“离她近一点就好。”
空荡荡的墓碑上没有名字,落款是她离开那天。车祸烈火和江水掩埋了一切。
只有他是她留下的遗物。
他是她唯一的遗物。
盛柠抚着沉睡的人的侧脸,看到他嶙峋的指骨,虚虚地落在她身侧。
似乎在梦魇中的人眼睫颤着,慢慢地靠近她的侧颈,直到听到她的呼吸声,急速跳动的心脏才微缓。
眼睫微颤的人手指微紧,似乎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盛柠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陆知寒的心脏颤了一下,他顺从地低眸,却感觉温热覆在了他的唇上,让他潮湿的眼睫再度颤动起来。
盛柠却没有放下捂住他眼睛的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直到他伸手似乎是想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才开口:
“陆知寒。”
她闭上眼睛,哑声很慢地说:“我不想回来了。”
盛柠终于知道,说每个字的时候心都在扯着疼是什么滋味:
“你就这样拿血养着我好不好?”
声音很低很低的人最终也没有落下眼泪,只是安静地蜷缩在他怀里,很慢很慢地轻声开口,像是在和自己说:“我们就这样,互相折磨到死。”
谁也别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