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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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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泞的夜雨像是拖拽着褴褛衣衫不顾一切,夺路而逃的行人,将层叠的草木拨动得凌乱不堪。

    盛柠在这急速变换的场景里看不到任何清晰的画面,只能看到无数方向涌来的线条,没有秩序地堆叠在一起,然后朝他们涌来。

    她抓着救援人员的手往回望——却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盛柠感觉雨水顺着发丝淹没一切: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急促的奔逃也让她的体力消失殆尽。

    意识沉重的间隙听到救援人员大声喊:“医生呢?这里有人晕过去了!”

    眼皮沉重的人不知道这是不是在说她,但是她只想告诉身边的救援队员山上还有陆知寒。

    但是瓢泼的雨水砸得她睁不开眼睛,灼伤的喉咙也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夜雨把一切声音都遮盖了。

    但陆知寒对救援队说的“先送她下山吧”,却清晰地落在了他们的耳里。

    他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她才是应该先被送下山的人。

    医护人员让她别紧张,他们很快就会给她进行治疗,但是盛柠已经听不清了,她只是在沉重的夜雨里眼睫潮湿地闭上眼睛,喉咙艰涩地想,明明你才是应该先下山的那个人。

    明明你才是。

    --

    何域赶到得很快。

    时间已经是半夜,大雨滂沱,负责接收伤员的医院灯火通明。

    在这混乱的雨夜里一眼看到亮着灯的手术室的人脚步一顿,唯一的想法是,出事的果然是陆知寒。

    他的视线落在门口的盛柠身上。

    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

    树枝剐蹭和摔倒导致的伤口在雨水浸泡后有些发白,涂上了止疼的药,晕倒的人左手伤得比较重的地方,也已经缠上了绷带。

    湿透了的衣物也换过了。

    叶执带过来的女助理给她披了件外套,但是没能说服她去休息。

    这些都是他在路上的时候,叶执告诉何域的。

    何域顿了顿,走近,看到她紧紧握着那枚戒指,抬眸缓声:“这里有我守着,你先去休息吧。”

    坐着的人回神,眼睫颤了颤。

    她握戒指握得太用力,发白的手指上留下了戒指花纹的痕迹,何域一眼就看到了戒指内侧印着的两个字母。

    戒指是陆知寒被接下来的时候,医生在他掌心发现的。

    夜雨把嶙峋的山脉冲塌时,手指发青的人明明已经昏迷过去,浑身泥泞,找到的时候,左侧的山地也已经坍塌了,再晚一点就找不到位置了。

    被他握着的戒指却一点泥泞都没有沾染上,像是被那瓷白的已经冰冷的手指紧紧地攥着。

    直到最后一刻。

    医生把戒指从他的手心拿下来的时候,盛柠几乎以为那惨白透明的手指要碎了。

    她止不住地想自己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他留在山上。

    她明明知道他在生病,为什么会忍心让他一个人在瓢泼的夜雨里等救援队回来,他明明已经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被护士扶着,握着那枚戒指的人落泪,几乎站不起来,却听到负责抢救的医生道:“初步判断是常发性心衰竭,准备抢救!”

    她手指一抖,几乎是下意识抬头,却只看到手术室的门在她面前关上,“常发性”这三个字像是惊雷一样,刺得她心脏紧缩。

    怎么可能?

    常发性心衰竭已经是很严重的病症了,如果陆知寒只是偶而会心脏绞痛,根本不可能到这种地步。

    除非他的心衰竭根本没有缓解,而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慢慢地恶化,最后变成了现在这样更为恶劣的情况。

    就像是肺癌和肺炎。

    常发性心脏病症带来的损伤根本不是偶发性心脏衰竭能比的,吃药也无法缓解,只是能暂时延缓病症而已。

    她在查陆知寒的病的时候,明明看到过。

    可是她以为他只是偶发心绞痛而已,她不知道他的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他的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盛柠的眼睫颤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找人询问,可是没有人能回答她。

    只有头顶那炫目的白光,让她一遍遍想起她喂他吃了药之后,他惨白着脸,一遍遍地低声说:“盛柠,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已经不疼了。”

    他知道自己的病拖不了太久,可还是让她先走了,他骗她。

    懊悔和愧疚几乎席卷了盛柠的心脏,她撑着墙几乎站不稳,直到叶执和女助理赶过来。

    何域刚想说,更高资质的医疗队很快就会赶到,陆知寒会没事的,盛柠就已经落下眼泪来:“他的病根本没好。”

    盛柠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明明很疼。”

    何域攥着外套的手指微紧,他知道大概是突发事故让盛柠洞悉了陆知寒的谎言,但此时此刻,在医院惨白的灯光,和急救室的红光穿插着形成的冰冷屏障内,他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是该告诉盛柠。

    即使没有这次事故,陆知寒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根本撑不了多久,还是告诉她。

    他只是希望你能开心。

    真正摧毁他的一直都不是病痛,而是她的死讯,和日复一日的折磨。

    如果她的生命真的停留在那个雨夜,陆知寒的结局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也只能道:“这一个月他真的很开心。”

    只是待在sq看看文件,就能待在她身边。

    再也不用被迫经历失去的痛苦,也不用担心她离开。

    尽管她最后还是会离开。

    她的存在也让情绪不稳定的人安静下来,也减少了致幻类药物的服用剂量。

    但他心绞痛的次数并没有因此而减少。

    盛柠的死,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可是对比之前,他真的已经很开心了。

    和宋,季裴赶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大部分伤员都得到了妥善处置,急救中心也安静下来,偶尔有护士经过,也安静得听不到任何脚步声。

    只有冰冷的仪器发出他们不明白意义的声响。

    门开了。

    大跨步上楼的和宋没有问医生说了什么,只是看向盛柠。

    她被雨水泡白的手上正捏着边角被浸湿的白色纸张,右下角签着她的名字。

    那是病危通知书。

    和宋单手撑着墙,然后背靠白墙,慢慢地转过视线,才闭上眼睛,第一反应竟然是强撑着哑声开口:“陆知寒的病,不能让盛柠知道”

    他们站得离盛柠很远,何域却只是缓声:“她已经知道了。”

    和宋手指攥紧,片刻后缓缓松开了,他有些脱力地开口:“他会生气的。”

    走廊安静下来。

    何域说:“抢救过来的概率很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这么冷静,可是走之前他还说陆知寒是活该:“怎么生气?”

    和宋没有力气了,他手脚冰凉,陆叔叔去世和他知道盛柠出事之后的画面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回放,快要把他逼疯了。

    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人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比如sq那边如果出现了舆论危机应该怎么应对,但很快又想起陆知寒早就把他的所有资产做了公证。

    遗嘱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盛柠还活着就把一切sq之外的固有资产都留给她,如果不能确定就存入基金会,直到她回来。

    除非过了百年。

    如果她还是没回来,再把一切都捐出去。

    他在走之前还一直在等她回来。

    和宋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手按在眼睛上。

    天慢慢地亮了,泛在天边的那一丝鱼肚白本来只是些微的涟漪,在日出之后逐渐扩大,最后成为太阳缀在天空的衣带。

    盛柠的眼睛被强光刺痛,才发现日出已经过了,都到第二天了,陆知寒还是没有醒来。

    直到日光铺满地板,老教授才从手术室里出来。

    叶执亲自接过来的人到了医院,没问几句就进了手术室,语气疲惫:“暂时脱离危险了,只是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才赶到,但显然是昼夜兼程,脸色很差的人站在楼梯口扶着墙,开口的时候声音哑得不像话:“老师。”

    老教授摇了摇头:“之前说的住院治疗不能再拖了,这里的器械不够,解决不了他心脏的问题,最迟后天就得转回江宁,那里有最新的仪器,或许有用。”

    他看向身边的护士:“先把维持生命的器械都用上吧,等到晚上再看看有没有恶化。”

    盛柠根本站不起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如果不是女助理扶着她,老教授出来的一瞬间她就能摔到地上去。

    但是闻言还是脱力地踉跄一下,眼睫颤动地闭上了眼睛。

    悬在她头顶,仿佛下一秒就能把她刺得头破血流的刀终于落了下来。

    可是盛柠知道还没结束。

    他只是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盛柠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觉得这六个小时比她之前等过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漫长。

    可是他却在同样的煎熬里等了两个月。

    晚上她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却顾不上缓慢震动,几乎失律的心脏,踉跄地找到了病房前,看到何域直起身,才几乎腿一软。

    她知道,抢救结束了,陆知寒没有生命危险了。

    女助理把盛柠扶起来。

    “还是送来的太晚了,突发性心脏衰竭如果好好休养,去除掉压迫心脏和心脏血管的因素还是有机会痊愈的,但是病人的身体情况有点特殊,又有心理作用干扰”

    正在和医生商量诊疗方案的老教授看到盛柠和何域,没再说,只是看了眼程恕。

    陆知寒想隐瞒病情的事他也知道:“你注意看着,别最后两个人都病得起不来了。”

    说完又摇头叹:“和他父母一个性格。”

    程恕哑声:“我知道了。”

    “没有那颗药,他也撑不了这么长时间,程恕,你做得很好。”

    程恕没说话,他知道即使脱离了危险,陆知寒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康复。

    他说服他带上那颗药的理由还是:你带去,盛柠也能安心一点。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盛柠离开后自己该怎么办。

    程恕告诉盛柠陆知寒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很快就会醒,她可以在这之前先去休息和处理一下伤口,免得他醒来看到又担心。

    盛柠却什么话都不回答,只是坐在那里。

    等老教授查看完,说家属可以进去看一会儿,只有一会儿,才起身。

    重症监护室里的光线很暗,各种仪器参数交织形成的彩光融在这几乎湮灭一切的灰色里,把一切都变得安静和沉重,像是下雪时没有炉火的阴沉天气。

    躺在病床上的人寒还戴着呼吸机,神色苍白,微弱的呼吸声甚至抵不过那些监控生命体征的数字跳动的声音。

    盛柠的眼泪掉下来,字不成句:“陆知寒。”

    她回来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喊她的名字,听到她回应,才会安静地垂下浓密的眼睫,仿佛只要她回答了,就能相信她是真实存在的。

    她如果喊他,他就会眼睫轻颤地缓声应声,然后握住她的手。

    可是现在不管她怎么喊,他也不肯睁开眼回答她一声,不肯告诉她,他没事,他真的不疼了。

    知道他是常发性心衰竭的时候,盛柠几乎哭得说不出话来,等他们在抢救的时候才找到主要负责的医生。

    那名女医生无奈同情地说他们也没办法保证能使病人苏醒。

    他的心脏太脆弱了,在上山之前就承担了很大的负荷,又在山间的低温下等了那么长时间。

    接入仪器的时候,他的各项指标就已经远低于正常值了。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后接下山的伤员里竟然还有心脏病患者。

    盛柠不敢碰那些透明的管子,只是哽咽着看着他。

    没有光透进来,只有冰冷仪器在嘀嘀作响的房间内比山间还要冷,她多希望下一秒他就会睁开眼睛,哑着声音喊她盛柠。

    盛柠哭得几乎失声,医护人员请她出去,他们要继续接下来的治疗了。

    门关上的时候,没有站稳的人扶着墙壁,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好像看到漆黑的连片的瓢泼大雨把清瘦的人遮盖住。

    他握着她的时候,手指还是温暖的,现在却已经在阴冷的山雨里慢慢地变得冰冷。

    可大雨快将一整座山都倾覆的时候,他也只是用断续嘶哑的嗓音对她说:“盛柠,没关系的,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融化的月亮在他的眼里熄灭成安静的湖泊,他艰难地开口:

    “不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离婚协议书我签好字了。

    他只想让她没有负担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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