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程恕接到何域电话的时候,车正停在道路一侧,车顶浓重的绿荫让他差点以为现在是夏季。
直到一样湿冷的温度让程恕回忆起这只是江宁市的一个绿化项目,不靠海的城市早就入秋了。
电话那端的人刚下飞机,就气得直接拨了两三个电话来:
“你们都疯了是不是!让叶家人闯进医院去就算了,现在还让他出院?他现在能自己留在家里吗!没有医生看着,出事了怎么办!”
“你怎么不说话?和宋也是,都哑巴了吗!陆知寒你们也不管了?”
程恕想说他们试过了,想说如果你不在国外,一直看着陆知寒是怎么一点点变成现在这样的,就会和他们一样,毫无办法,也不可能有别的办法。
可是疲惫到极点的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也只是问了一句:
“你回来了?”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余怒未消,只是勉强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才道:
“只是暂时回来。”
“那边的工程要等到明年才能落地,我还没完成任务,看你们最近都没有消息才知道国内出了这么大的事。”
“我说,你们都在国内,消息不应该很灵通吗?怎么当时盛柠到底有没有出事,你们都没查清楚,就让陆知寒相信了?你们到底怎么查的!”
何域越说越气:“也没人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程恕想回答,就这样,视线却恍惚起来,想起两个月前,他去y国查交叉感染。
下飞机的时候问陆知寒是不是还是还没和盛柠去度蜜月。
“虽然这里有一些易感染区,但是风景还是不错,你真不打算带她来这里看一看?你们还没度蜜月吧?”
就算是隔着电话他都能听见陆知寒处理文件的声音停了,程恕刚想转移话题,就听到陆知寒道:“再等等吧。”
当时自己口无遮拦地随口回了一句:“这都三年了,再等下去得等到什么时候。”
他本来也只是闲聊,没指望陆知寒回答,把行李拿上车的时候听到陆知寒微顿,然后缓声:“明年。”
放下文件的人道:“等到明年就好了。”
手里的电话还在震动,程恕却听不清何域在说什么,只是视线下意识去看时间的时候,想起陆知寒刚开始和幻觉里的盛柠说话,最常说的也是:
等到明年就好了。
他真的觉得度过了sq被群起攻之的时候,查清了母亲的死因,就能和盛柠去她想去的地方度蜜月。
所以sq正在进行的项目里,最迟的结束时间,都是明年。
可是盛柠出事之后,在变幻的光影里,哑声说等到明年就好了的人,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真的觉得等到明年,已经被认定为死亡,尸骨无存的人就会回来了。
还是这个明年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也再也无法抵达了那个计划里的明天了。
程恕慢慢地闭上眼睛,何域逐渐急躁起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告诉我陆知寒到底怎么了很难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那些纸写的东西?我一个字都不信程恕!”
“陆知寒怎么了,”程恕望着逐渐变得漆黑的前路,感觉自己的视野也暗下来,“你知道心理问题发展到什么程度会开始自残吗?”
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判断,那端何域握着手机的手却僵住了,握着手机的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屏幕。
窗外浓重的黑色越发沉郁,在这雨夜里看上去像是凝固的冰峰。
程恕却听见夜幕里,有无数的雨点砸落下来,砸碎那些看上去牢不可破的冰峰,把一地染血的碎片混入雨水的泥泞里。
眼前的整个世界变得一片狼藉。
他握着方向盘:
“咨询师一直告诉我们,陆知寒并没有任何精神分裂或者是抑郁倾向。”他不是那种典型的心理疾病患者。
副驾驶座的医药箱还滴着血迹。
程恕哑声:“他只是太疼了而已。”
陆知寒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心理症状不是因为他有心理疾病。
是因为他太疼了。
夜间下起雨的时候陆知寒醒了。
他的视力有点消退,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用了差不多一分钟,在模糊的光影里仍能看到一切都是空荡的人尝试闭上眼睛,但是没力气了。
只能看着拉开的窗帘外星星点点的灯光,缀在夜色里,像是翡翠冠冕上的珍珠。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她戴上应该会很好看,所以安静地看了很久。
直到路灯都熄灭了,黑夜重新归于宁静,陆知寒才找回力气般,慢慢闭上眼睛。
距离他醒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希望能看见她。
耳畔却突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轻缓的声音在盘旋的楼梯上像是牵牛花花瓣上滴下来的露水,时不时地混入雨水中,他听不真切,无意识放轻了呼吸。
直到她走进卧室,放下水杯,他才像是敢完全确认一样,睁开眼睛。
眼前的夜色像是在缓慢晕开一般,在视线模糊的人面前铺展,她的身影如同微光般闪烁。
倒完水回来的人把湿毛巾放在他额头上,才发现他已经醒了,正安静地看着她。
盛柠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开口:“你还好吗?”
陆知寒眼睫颤了一下,过了半晌才握住她的手,看了她一会儿之后,又埋在她的侧颈哑声道:
“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不肯让我梦见你了。”
盛柠抿唇,过了半晌,她才回答:“不是梦。”
咨询师说过要让陆知寒处在一个稳定的幻觉里,让他相信她从未消失过:“我不知道你会醒,我本来是想让你醒来就看见我的。”
只是她被陆知寒从背后抱住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陆知寒的额头很烫。
等他说完那些她听不懂的话,昏迷过去后,她来不及解释,只能先让他躺下。
盛柠本来是想打电话给程恕的,但是一直占线。
陆知寒的情况又不适合住院,她只能一边联系主治医生,一边按照他说的给陆知寒降温。
她知道陆知寒又陷入了梦魇当中,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离开的缘故。
明明只是几小时而已。
“我没有生你的气,”盛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你还是不舒服吗?”
他已经抱住了她:“没有。”
只是虚虚握住她的手指的人无力地睁开眼睛,他怕自己睡过去,所以总是脱力地闭上一会儿,又勉强自己睁开。
像是在无底线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
在盛柠面前,却只是缓缓低眸:“你的事情是不是处理完了?”
他不知道她要处理的事是什么,也不记得她什么时候走的了,只是握住她的手指,闭上眼睛,无意识地哑声问:
“我是不是以后都可以看见你了?”
盛柠想回答,想起自己的申请,又沉默下来。
雨声盖过了一切嘈杂,陆知寒怕这雨声也盖过她的声音,眼睫轻颤地睁开眼睛,看着她。
盛柠想说可以电话联系,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的人却像是在这漫长的无言里,想起什么,潮湿的瞳孔慢慢褪色。
然后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寂静。
连窗外的雨点都在这一瞬间变小。
陆知寒瞳孔中,那些朦胧的水汽带来的些微光亮消失了。
盛柠第一次见到她所熟悉的,陆知寒会有的眼神,可是这眼神是那么安静,安静到她看到的一瞬间,心头就是一刺。
他想起来,他本来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陆知寒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松开了握着她的手指。
那一瞬间心脏骤疼的人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最后只能握住戒指。
他唯一拥有的那枚戒指。
被他眼神击中的盛柠喘不过气来,等回过神的时候,陆知寒已经因为心脏的剧痛而蜷缩起来。
她想伸手扶他,但是被他松开了。
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那枚戒指。
“陆知寒,你冷静一点,我没事,都是误会”
伸手想去捡那枚戒指的人被她强迫着,对上她的眼睛。
盛柠本来觉得,陆知寒恢复清醒是好事,也是迟早的事,毕竟她的离开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误会。
可是现在,看着陆知寒的眼睛,她却觉得误会这两个字是如此无力。
坠江案几乎把她离开的事实刻在了他心上,想起来一次,就疼一次。
他唯一不肯相信,却被他们说服相信的事就是她死了。
他要怎么相信她回来了。
盛柠怔怔地站在那,看着他握住那枚戒指,看着他捂着心脏想要站起来,却因为无力和手指苍白,踉跄了一下的时候,才问:“你从来没觉得我真的存在吗?”
她以为他至少有一时半刻,是感觉到她的存在的。所以她才没有想那么多就离开了。
她没有想到陆知寒的幻觉会这么严重,严重到即使幻觉和现实存在那么大的差别,他还是分不出来。
陆知寒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踉跄着扶着墙,盛柠追上去,才发现他到了书房。
单手捂着心脏的位置的人,另一只手蜷缩着握着戒指,把一份文件翻找出来,握着笔颤抖地把上面的日期修改成六月二十四日。
盛柠走近,看到上面的字,大脑轰鸣一声。
是遗嘱。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过去把文件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
签着陆知寒名字的遗嘱上面包含了很多内容,不动产,股份,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从她名下转回他名下的。
因为身份信息注销,所有财产都被转回了出让方,尽管盛柠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她所有。
她翻了很多页,最后才在签字的地方看见陆知寒的修改的地方,是一些sq正在进行的项目的终止日期。
陆知寒是执行总裁,只有他签字确认才能确定项目终止,遗产分割也是从终止那一刻开始计算的。
她看见那上面凌乱的字迹。
有些很冷静,笔锋外露,有些却崩溃到连写的是哪一天都看不出来。
他改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在极度痛苦之下做的决定,像是,不,就是在提前自己的死期。
只有这些项目结束,陆知寒才能离开。
盛柠的意识完全空白了。
做完这一切的人却像是缓解痛楚般,扶着桌子慢慢地走到书架旁,然后在摆着一张照片的书架旁停下。
陆知寒慢慢地摊开手,失去力气的人整个滑落下来,蜷缩在相框旁边,像是一座即将风化,崩塌的雕像。
盛柠靠近,看到他睁着眼睛,蜷缩着,握着那枚戒指,没有看她,只是看着书架一角。
视线落在那个相框上。那是他们的结婚照。
她颤抖着嗓音想叫他,但是完全叫不出来。
她想去牵他的手,让他不要再去想现实,也不要相信那就是现实。
她甚至想,如果你以为这就是幻觉,那就把我当成幻觉好不好?
只要你别这样。
可是陆知寒没有理会她,只是低眸握着那枚戒指,直到凌晨的微光刺破黑暗,他才像是回神般,眼睫轻颤地抬眸看向她,哑声喊她:“盛柠。”
他低眸抱着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声音很哑,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却让盛柠的眼睛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你回来了。”
盛柠在那一瞬间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对他来说,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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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
解答了盛柠大部分疑问的咨询师罕见地停顿了一下:
“如果幻觉客体无法维持自己真实存在的事实的话,已经清醒的人很可能因为受到刺激再次陷入幻觉之中。”
盛柠抿唇:“没有别的办法吗?”
咨询师顿了顿,最后还是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问问,你们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感情不合但是其中一方离不开另一方的情况,是很常见的。
但是像现在这样,一方因为另一方离开而出现了严重幻觉,另一方也愿意帮助有心理问题的患者走出来,却不愿意继续维持这段亲密关系的情况,却令她有些费解。
她不理解为什么盛柠可以做到事无巨细地询问和关心陆知寒,却不愿意留下来。
盛柠没回答,只是垂眸。
咨询师也不强求,沉默片刻后,就道:“办法师有的。”
“比如分开之后维持长时间的见面,或者是通过各种手段保持长期联系,但是我要提醒你,这样的联系方式很有可能也会被患者认为是幻觉,而且,从患者的心理状态来看,这种幻觉认知往往是隐性的,也就是说,很难被人看出来。”
其他人可能都觉得患者已经正常了,但是在患者心里,定期见到的人也可能只是幻觉。
“如果不是确实无法弥补的裂痕,我还是希望您考虑一下。毕竟,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盛柠走出房间,看到陆知寒站在咨询室挂着的山水画前,黑色的大衣罩住他瘦削的身形,让他身上苍白脆弱的气质少了几分。
看上去很像是从前那个冷静锐利,眸光沉静的陆知寒。
听到脚步声的人侧眸。
盛柠忽然想起自己问过咨询师的问题。
“如果他的心理问题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那是不是通过其他方法也能缓解他的痛苦?”
“盛小姐,一般来说心理问题的成因都是很复杂的,但是要判断哪一件事才是主要诱因并不困难,尤其是,陆先生之前向我询问心理疾病是否会遗传的时候,我的同事对他有过简单的心理评估。”
“他的心理环境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过分坚定,如果说普通人的心理防御机制像是一面镜子,稍微用力就会打碎的话,那像陆先生这样自我意识很强的人,心理的自我防御机制就像是一座城堡,要破坏起来很难。”
“相应的,要重建起来只会更难。”
咨询师似乎看出盛柠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导致陆知寒陷入绝境的原因:
“只有您有这座城堡的钥匙。”
“如果您最后还是要离开,我建议您遵循陆先生的两位朋友的建议,不要刻意地去让他恢复清醒,也不要过度地去强调您和幻觉之间存在的差距感。”
“否则您离开后,这种真实和幻想之间带来的落差,很有可能会让他再一次陷入严重的心理问题当中。”
盛柠看向安静地握着她的手,听见她说话,会安静地看着她,偶尔伸手碰碰她发丝的人。
“所有出现类似心理问题的人都会因为这种情况而重新出现心理问题吗?有例外吗?”
陆知寒明明是那么冷静理智的一个人。
咨询师摇了摇头,说:“其实对于您先生对于陆先生来说,会陷入到这种极端的心理环境里,已经是种例外了。”
所以她才说,这样的心理几乎是绝症。
如果盛柠离开,那就没有几乎,只可能是绝症了。
不可能被治愈的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