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坠江案最终确认为性质恶劣的报复社会案件,在事故发生后第十天正式结案。
大部分的受害者遗体已经被家属认领,嫌疑人也在打捞的过程中被发现,只有盛柠一人的信息显示为失踪。
信息管理窗口的部分信息却已经开始注销流程了,这代表家属已经确认了死亡事实。
江阳直起身:“配合家属完成一下手续。”
女警点头。
“那之前的通讯查询记录怎么办?”
“家属的嫌疑已经解除,通讯记录不用保留,”江阳转头,“数据没有删除吗?”
“本来是应该删除的,可是上次杨医生说需要关注家属的心理状况,我们就在查询的过程中关注了一下家属的心理咨询情况。”
“发现仍然有家属存在较重的悲伤情绪,已经影响到了正常生活,其中还有家属,在事故发生之前,就联系过心理医生。”
刚执勤回来的王奕脚步一顿,看向正在说话的江阳和女警。
江阳沉默了一会儿,抬眸:“家属出现心理问题后有效的疏导手段,整理一下。”
他们的职责是维护公共安全,对于开导家属,只能尽力为之。
女警点头。
江阳看了眼文件,扫过某个名字,一顿。
本来就有心理问题,意味着的更低的承受能力,和无法面对事故发生事实的可能。
他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
江阳微顿。
王奕也看到了那个名字,停在原地。
回访是他和新人负责的。
大部分家属在事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收到通知,虽然无法接受受害者已经离开的事实,却还是强打精神,开始操办葬礼。
看到他们来了,又帮忙劝走媒体,都是流着泪好一阵感谢和痛哭。
只有失踪的那位受害者家中,仍然没有要为受害者追悼的迹象。
有的只是冷冷清清,几乎没有变更过摆设的室内。
他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有人开门。
似乎是刚刚结束工作的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眉眼冷清。
他身后,窗帘半开半合,尘埃悬浮着点缀空旷的穹宇,灰色蔓延每一处角落,将人居住的房屋变成没有声音,彻底寂静的封闭空间。
比殡葬馆还要压抑。
时间已经临近傍晚,陆知寒却没有开灯,只是放下外套,嗓音低沉,听上去并无不妥:“请坐。”
同事打开记录本,王奕环顾一周,看向拿起水壶倒水的人:“这段时间有媒体来打扰您吗?”
例行询问没有花费双方太长的时间,结束回访后王奕起身。
“如果有任何困难和情况,都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陆知寒在沏茶,冷白的手指像是石膏铸就的雕像一般,线条清晰,在灰尘悬浮的昏暗室内突出得像是骸骨。
他颔首。
王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听到手机响起的时候,却是脚步一顿:
他看到透明的茶几上,泛着黑色的玻璃质表面,摆放的手机亮起,熟悉的机械音在室内徘徊:“当前建业路段拥挤,建议改道,建议改道。”
同事下意识转头:“那不是”
他没说完,王奕也没开口,只是看了眼立着的人。
他已经把茶放下了,背对着他们,在沏第二杯茶。
挺拔而冷然的身影被笼罩在不及晨光明亮,却也没有染上半点夕阳余晖的冷光里。
像是没听到那机械音在重复。
可是等到机械音重复第二遍的时候,把茶放下的人动作却停了。
王奕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陆知寒弯身拿起手机,关闭了提醒。
那冷白的手指握着手机的边缘,看上去比之前更像是冰冷的骸骨。
王奕突然有一种感觉:他们不该来的。
关上记录本的警官起身,等要出门的时候,还是在沉默道:“我们很抱歉。”
香山区出现刑事案件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全力搜捕嫌疑人,和防控可能发生恶性案件的区域。
但是嫌疑人同伙恶意篡改口供,嫌疑人也在事故发生前夕突然改变了作案手法,选择流窜作案,导致案件变得复杂。
最后引起连环车祸更是远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谁都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但是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王奕知道这话很不合适:“希望您早日从事故的阴霾里走出来。”
陆知寒站在阴影里。
暮色将别墅外的一切景物都描绘成了自己的样子:昏暗微冷。
灰黄色色调像是日落收笔后留下的最后一抹颜料。
可是那栋孤零零,就立在他们面前的别墅,却脱离了这色调的笼罩,身上没有一丝这暮色的影子,更与这个世界此刻的和谐静谧格格不入。
周身锋利而冰冷的边缘像是直接把自己和房屋里面的人与整个世界切割开。
房屋之外,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可是别墅内,那个机械音仍然在那个雨夜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前方建业路道路路段拥挤,建议改道。
而眼前的人只是低哑着声音道:“谢谢。”
王奕再次听到那个声音,回答他:“只是一个模拟道路和行进状况的软件。”
对啊,那只是一个模拟道路和行进状况的软件而已,他明明知道。
他明明知道。
王奕回神,江阳已经沉默着把文件放下了:“通过心理疏导减轻事故影响的可能性有多少?”
女警沉默:“很小。”
事故发生得太突然了,结果又如此惨烈。
受伤的受害者家庭尚且因为事故的发生而风雨飘摇,何况是痛失所爱的逝者家属。
警局的同事又回想起那个哭得直不起身的母亲。
江阳却想起平静地接过笔,留下自己名字的陆知寒,沉默片刻:“适当地给家属提供一点联系心理咨询的帮助,其他方面,暂时不要打扰家属。”
以免他们被迫不断去回忆事故发生的事。
女警点头。
午休的市警分局安静下来,处理完卷宗的王奕起身去接茶,在走廊上遇见了江阳。
他握着保温杯站在窗前远眺,听到他的声音,转头。
“江队。”
江阳点头。
“那份通讯记录是你查的,回访也是你去的。”
放下保温杯的人看向他:“你觉得我们把生还可能性很小这件事告诉家属,对吗?”
所有受害者中,只有那位坠江的盛小姐,还存在生还的可能。
尽管通过各种侦查手段和大数据分析,受害者并未死亡,并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事故现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没有死亡证据就是没有死亡证据。
不告诉家属,家属或许还能保留对方仍未离开的希望。
王奕不知道。
他跟着看了窗外很久,直到那阳光掠过防盗窗的栏杆,周遭一切都闪闪发亮,才开口:
“或许他早就知道。”
只是不愿意相信。
江阳沉默了很久,才拿起保温杯:“定期去回访一下那位陆先生吧。”
“受害者的位置和身份查询也别停,至少过半年的失踪期。”
王奕:“好。”
江阳看着那片阳光,想起他调来江宁之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
第一次做笔录的人签字的时候笔锋和现在一样,冷静锐利,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事故影响。
但是在那起事故的受害者,在接受治疗后第三天就去世了。
死亡原因是交通事故导致的坠崖引发了大出血,与家属的关系是,父子。
距离那起事故,只过去仅仅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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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q当时创立的时候,那帮陆家人哪个出了半点力?现在看到谣言传出来了就想取代你了?他们也配?”
其他人也觉得陆家人不要脸,就是没和宋那么敢说,看了眼仍然在处理工作,把他们当空气的人,把手中的文件放下了。
和宋坐不住,直接起身把陆知寒手上的文件抽出来:“我在和你说话呢,你——”
对上陆知寒的视线之后,又把话咽下去,视线落在白皮文件上:“又是会议纪要?”
“sq哪有那么多会议要开?”
要是放在以前,和宋绝对不敢和陆知寒这么说话。
他们能跟着陆知寒,不是因为背后的那劳什子陆家,更不是因为他的家世,是因为他就是他。
他们也从来没因为知道和不知道陆知寒是不是陆家的人,改变过对他的态度。
现在他们仍然是混日子的二代,陆知寒还是陆知寒,却又不像是了。
陆知寒没有理会被抽走的文件,只是翻过需要签字的页数,然后头也不抬:“我很忙,有问题可以去问叶执。”
“天天忙忙忙,你就不能花时间做点别的?”
陆知寒笔尖一顿,似乎是想起什么,但很快又道:“我没有别的要做。”
没有别的,可以做。
和宋警告过自己好多次,到嘴边的葬礼就这么咽下去了:“那也可以抽空警告警告一下这帮人,还有叶家那边,他们压根就没怎么管过你,怎么也能对sq的事呼来喝去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处理那些人的”
话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
和宋离得近,所以听得清楚,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但情绪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他怎么听都不舒服。
他还想问这是谁,听到后面“定期疏导”“心理咨询”之后,没忍住,豁地起身就对手机里的人你怒道:“你说什么呢!”
因为陆知寒的视线,多少收敛了语气的人憋住火气:“他没有心理问题,也不需要定期回访,以后不用打了!”
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内安静了。
玻璃幕墙反射刺目的日光,那些金光形成的片段明明准确地落在陆知寒周围,却好似无法把他照亮一样。
陆知寒没抬头,没有去管那个被挂断电话,继续批阅文件。
和宋却感觉心里憋得厉害,看了陆知寒好几眼都没说话,等午餐时间的时候拿起外套,跟在陆知寒身后,还是没忍住:
“你别管他们,他们就是例行公事”
陆知寒的嗓音很缓:“朝光的事务都处理完了?”
侧眸的人眉眼沉静,仿佛还是当初创立朝光时候的样子,明明家世背景不如他们,却运筹帷幄,冷静淡定如同他才是那个占据所有优势,不管比什么都更胜一筹的佼佼者。
只是一句话就让他们都哑口无言,不敢再说了:“y国的市场并不稳定,有时间不如关注一下股价的走向。”
和宋总觉得心悬着。
他不相信陆知寒会垮,但到底是第一次见陆知寒这样,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盛柠的离开,对陆知寒的影响很大。
这也绝对不是运筹帷幄的人所计划的未来里,会发生的事,所以忍不住担心:“我们就是来散散心,什么都不做,你就当我们不存在。”
陆知寒走出电梯。
和宋仿看着他,仿佛看见逆光的人,正在离所有光而去。
“你们什么都不用做。”
和宋当然知道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可是这毕竟是陆知寒。
他沉默地跟上去,其他人沉默地尾行。
一连好几天,他们看着仍然照常处理工作的人,都觉得陆知寒大概是正常了。
正好和宋也得回去处理一下朝光的事,才有功夫继续看着陆知寒——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着他,但还是斟酌着措辞,结果还没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虽然你不一定遗传了你妈妈的病,但是盛柠刚刚出事,你就算再不相信,也得去看看,不然小问题发展成大问题,这么大个公司,也没人替你打理,姑姑和你表弟倒是可以帮帮你,但还有孤儿院那么多孩子呢,你可不能倒下”
和宋猛地推门:“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办公室内的人被吓了一跳。
和宋觉得一股火憋着,他想把叶芳和叶家那帮人统统赶出去,陆知寒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像是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葬礼的事,不牢你们费心。”
和宋心脏揪紧。
办公室内的人抬眸:“我母亲和我是否存在心理疾病,也与你们无关。”
他嗓音冷且哑:“出去。”
保安已经追上来,叶芳挣脱开:“我们是为了你们好,人都死了这么多天了还没有葬礼,是要不得安息的!”
叶芳没管其他人的阻拦:“而且盛柠走得那么突然,她老师留给她的遗产,还有那孤儿院,可都有她的份儿,苍蝇再小也是肉”
和宋都握拳冲上去了,身后传来陆知寒沉哑的嗓音:“滚出去。”
叶芳是这房间内唯一没有感知到山雨欲来气氛的人,闻言不可置信道:“她已经死了!”
陆知寒看着这位名义上的长辈,嗓音嘶哑:“她的东西我不会交给任何人。”
叶芳觉得陆知寒不可理喻:“你疯了?遗产不继承也不转交,就得按照盛柠的意思捐出去了!”
保安已经要把叶芳带出办公室了,被钳制住的人却还在试图挣扎,聒噪声音不停:“你们没有孩子,那遗产就是无主的!”
陆知寒按着椅背的手指青筋暴起,意识到突然掉下来的馅饼彻底和她无关的叶芳疾声:“我是你姑姑!你不能这么对我!陆知寒!”
“你会遭报应的!”
陆知寒如坠冰窟。
仍旧戴着戒指的手指像是捧着那颗被血淋淋地挖出来的心脏一样,布满血管的红色器官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跳动着,却没有任何生命力。
只有凛冽的冷风如同刀锋一般刮过表面。
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诅咒他,对至亲如此冷漠,迟早遭报应。
可是这报应,为什么会落在她身上。
进入墓园的时候又听到她的声音,回头。
浓密的黑色松林在夜色笼罩下,像是围绕墓碑的一堵堵围墙,分隔生死,墓碑,夜色与鲜活的世界遥遥相望。
她站在那黑色松林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他才不会遭报应。
陆知寒看着雨里的人,她气得手指冰凉,一边要顾及他的情绪,一边还要不断地反驳那些人的诅咒,连淋湿了都忘了。
他撑起伞挡住下落的雨滴,她就趁这个时候抱住他,心跳声像是暮色里的钟摆。
举起伞的人看着被隔开的空旷雨幕。
其他人的话像是没有尽头的手机铃声,一遍遍提醒他,他不该看到她。
可是他面前,不想让他听到那些诅咒的人还是伸出手,捂住他的耳朵。
她的身影在黑色的雨里,像是一朵透明的云。
她就这样在伞下望着他认真道:“陆知寒长命百岁。”
夜色里低矮的墓碑整齐得像是寺庙里陈列着的神龛。
陆知寒哑声开口:“盛柠长命百岁。”
叶执远远地看着暮色笼罩的墓园,垂下眼睫。
“已经登记好了,两个工作日之内手续就能完成,到时您和您的家人可以随时来墓园探望。”
风与雨一道笼罩墓园。
签字笔翻滚,笔身压住年龄那一栏。
她24岁的生日就在两周后。
她没能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