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前座的叶执想说些什么,看到陆知寒的表情,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打着方向盘离开了停车场。
黑色车辆在急促凛冽的雨幕中一路疾驰,将无数翻飞的,如同水银一般的雨点甩在身后,然后缓缓停在sq的办公大楼前。
程恕打开车门。
他来是为了那几份检查报告的事。
陆知寒和他说的时候他还没有放在心上,前几天又亲自去了一趟y国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交叉感染的情况的确存在,而且很严重。
当地人在长期的适应下,对几种交叉感染的病症都有了相应的防御机制,但之前没到过那个地区的人,却很容易因为没有预防,而被感染。
该如何预防,怎么准备他已经向当地医院的医生咨询了,也和国内的同僚讨论过,虽然还没有明确结论,但已经有了些进展。
这件事最初是陆知寒提起的,所以他才会来找他,想问问他的意见。
可是刚开口,那沉重的雨滴声就让他的声音被虚化分散开,根本无法传递到陆知寒耳边。
车上,仍然坐在阴影下,与纷乱雨滴隔着一扇车窗的陆知寒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开口:
他的声音在无数雨滴一齐凄清冷落的低噪音里,仍然足够清晰——
“如果真的坠江。”
他哑声:“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少。”
砸下来的雨滴打翻地面汇聚起的小小水潭。
程恕沉默很久,久到叶执以为程恕不会回答了,雨声中才有别的声音响起。
“陆知寒。”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程恕没有正面回答。
叶执却觉得这比任何答案都要残忍。
“那个劫匪之所以能被打捞起来,是因为他身上有重物,下游的浅滩挡住了他,”程恕本来想把话说完,看见陆知寒的表情,还是一顿,“可是盛柠,太轻了。”
而且坠江之前,她可能还被劫匪挟持着,没有自救的机会——她甚至被抢走了戒指。
能在邻近浅滩发现她,都已经是奢望了。
雨仍在下。
哗啦数声——大地上那些覆盖着寒霜的水镜,全都在重击之下破碎溅落,成为残缺的水帘。
冰凉的雨滴像是翻动的书页,以不同的角度飞溅入狭窄的车内,浸湿的黑暗在冷清的空间内盘踞,积累,路面上积水形成的小小水潭翻涌着浪花,将尘埃吞没。
叶执听到后座的人声音更哑地,在良久静默后开口:“打捞到的可能性呢?”
程恕没有回答。
蔓延的水汽轻而易举将整座城市倾覆,把钢铁森林变成透明水膜下的微型模型。
而陆知寒就在这微型模型的倾盆大雨里喑哑断续地开口:“我找不到她了。”
清晰却不可能被接受的结论。
大学的时候盛柠也经常在人群中消失,往往是转头和他说了一句话,或者是打了个招呼,就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
等他走到了教室后门,她又会从某个门钻出来,问他:“你怎么不等我?”
他知道她会在消失后又突然出现,所以并没有太大反应:“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盛柠就会抱着书嘀咕:“我动作哪有那么快?而且教室人那么多呢。”
他不说话,只有她会边走边说“今天我在课上又打瞌睡了”,或是“老师讲的那些都好难”。
陆知寒对这些寒暄似的没有意义的对话没有兴趣:“走吧。”
她就会在他后面追着道:“你刚刚看到我了吗?我一直在教室里面等你呢。”
“等我干什么?”
“等你来接我下课呀。”
后来他们结婚,对话变成了:“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等你回家呀。”
他的回答从“正好顺路”变成了“我很忙,不用等了。”
他仿佛又看见她站在台阶上,单手抱着书,和他挥挥手,转身就消失在人潮中。
可等那些涌动的,对他而言只是陌生人的面孔一张张地远去后,和那些家属的痛哭声一样,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在遥远的方向,慢慢地沉寂下来,直至彻底消失。
所有沾着血迹和泥泞的证物被取走,空荡荡的证物台上只剩下闪烁着微光的手机,监控摄像头里模糊的画面定格在她上车和司机交流的那一瞬间。
她坐在后排,看不清楚神情,却单手握着那只手机,系上了安全带。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墨水一般,在雨声中消融。
所有的人都散开了,阶梯教室像是从没有人来过般寂静下来。
空荡荡的台阶却空无一人。
她也没有从任何一扇门里走出来。
一直都没有。
陆知寒没有回sq。
阴雨连绵的江宁市像是被倒扣在汹涌的海浪之下,起伏的波涛正试图天空蘸满的河水再次倾倒下来。
打捞船上的人穿着雨衣,在飞溅的雨滴中来回穿梭,陆知寒瞳孔里的墨色都被这丝毫没有要停下来,反而越下越大的雨水所浸湿:“所有路段的监控摄像呢,都拿到了吗?”
监控拍下的是盛柠上车的瞬间,到跨江大桥这期间并没有天眼拍摄下的证据。
叶执握着方向盘,转头,不管是监控录像,还是出行记录,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按照先生的指示调查整理过了:
“已经联系过了,分局取证的部分监控,还有离跨江大桥有一段距离的局部监控,也已经保存。”他像是不记得这些他已经整理过一次般:“需要我发送至您邮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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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已是仲夏,夜却仍然清凉。
冷清的室内,摊开的文件夹被风吹动,在映着天花板的墨色茶几上哗啦作响。
持续工作的笔记本电脑发出散热的嗡嗡声,暗蓝色光芒在暗夜里悄然维系。
落在地板上的钢笔笔尖锃亮,纸张一角的数字却凌乱而繁杂。
电脑屏幕上重播数次的监控画面还在回放着,穿梭的车流在暗色的背景下虚化成永不终结的河流,在奔向终点之后用从头开始循环。
右下方的图标闪烁着显示有新邮件,靠着沙发坐着的人眼睫却颤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似乎有人在喊他:“陆知寒。”
陆知寒没有动作,直到全部加起来也只有几分钟的监控画面又循环了数遍之后,他才起身,去厨房里倒水。
身后又有人喊他,站在大雨里,香樟树下,玉兰花丛,还有孤儿院前喊他:“陆知寒。”
陆知寒一直没有回头,直到电话震动起来。
现在已是凌晨,外面静悄悄的,似乎所有人都睡着,程恕也是迷迷糊糊地才按到重拨:
“陆知寒?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陆知寒没有回答。
监控录像里的车流声却让打着哈欠的程恕清醒过来:“什么声音?”
他听出什么,下意识看了眼钟:“你看什么一直看到现在?”
回答他的是秒钟滴滴答答走的声音。
程恕单手捂住脑袋:“喂?”
白衣黑裤的人靠着沙发坐着。
苍凉的月光穿透不了透明的玻璃,在室外徘徊,普天所有的绿色都是户外泼墨而成的绝作,而室内除了冰冷的家具什么都没有。
可是白天他们才打开这里的门,来采集过dna数据。
程恕就这样,在无边的寂静里听到陆知寒道:“dna鉴定结果出来了。”
“你说得对,”身形清冷的人嗓音轻哑,程恕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的这句话,“她太轻了。”
程恕本来还想问什么,这诡异的寂静实在让人心情压抑,听到这句话,瞬间,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两个地方的钟表在不同步地慢慢走着。
程恕突然惊觉,在搜救的黄金四十八小时里,陆知寒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维持着他的理智和淡然。
可是这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比这个夜晚短暂。
他反反复复地看那些视频,反反复复地看着蓝色出租车奔向终点,都是为了找到她不在车上的可能,找到她没有坠江的证明。
最后也只是徒劳,只能看着车上的人握着手机拨打同一个号码。
她一直在打电话给他。
他一个都没有接到。
陆知寒不习惯用手机联系对方,也很少主动联系她。
但是她的号码仍然是联系人中的置顶。
和那句不符合他习惯的拍一拍一样。
她对这些小游戏乐此不疲,他也极少花时间在意,纠正。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偷偷观察他的反应,看他会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后来见他不管就随意改了。
有一段时间,他在上班的时候,隔几分钟就能看到她点击他的头像,弹出那句:
“盛柠”拍了拍“陆知寒”并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陆知寒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她一边无聊地翻杂志,一边托着下巴点击对话框想他什么时候回消息时的表情。
他们是什么时候终止了这些没有意义的沟通,从电话,再到短信,最后到无话可说的,他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很忙,忙到根本收不到她的消息,没有时间和她在相同的问题上反复纠缠数次,也没有时间停下来听她讲孤儿院的事。
从基金会的启动到和新世界的合作。
她总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出现,让他根本无暇分心。
辩论赛结束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他不会对她有所偏袒。
正方的结构清晰,立论深刻,相比之下。
反方完全没有斗志,草草了事,只有她在苦苦支撑,却根本瓦解不了对方的辩论体系。
胜负清晰,理由充分。
和与新世界的合作一样,他只是在证据辅助下,做了他认为正确合理的事。
陆知寒以为他不会后悔。
可是那么轻的人淹没在人潮,淹没在翻涌的江底的时候,陆知寒却突然想起她晕倒后喝中药的时候。
她问他身体好了之后是不是就不用喝了。
他放下药碗:“等你好了再说。”
他知道她不喜欢喝中药,也照顾不了自己,总是习惯性地把计划放在以后。
等她身体好了以后,等她学会照顾自己以后,等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完以后,等他有时间以后。
等他们不再会为无意义的话题争吵以后。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