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
被雨水浸染的庭院像是泡在稀释的墨里一般,氤氲着潮湿的雾气。
脚下的小夜灯闪烁不停,大概是坏了。
盛柠腹部绞痛,手扶着门框,没心思理会坏了的布景。
等和水吞了止痛药之后,才走到窗边,看着湿漉漉的水痕覆盖表面的玻璃窗。
庭院外,阶边微弱的光轻轻地晃动着,像是被雨打湿了的蒲公英,不知来处,没有归所。
盛柠看了眼墙上的壁钟,还是拿了雨伞出了门。
以蘑菇状遍地铺开的小夜灯还亮着。
隔着一层早就因为摩擦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却仍然散发着熟悉的暖光,把细细的雨丝照得清清楚楚。
和她想象中夜灯照明的场景一模一样。
盛柠抬头看着那些如同帘幕一样,在昏暗的天光下垂下里的雨滴,好像回到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
陆知寒为了公司的事忙得不得了,而她才刚刚毕业,接到的项目不多,装修的选择就全都落在了她身上。
有时候拿不定主意,她就会打电话问陆知寒的意见。
在为sq上市做准备的人永远会关上会议室的门,然后对她道:“你决定就好。”
她担心她的审美和他不一样,问他:“如果你不喜欢怎么办?”
他只会说:“不会不喜欢。”
她信以为真,从来没觉得那是他不愿意为不值得的事费心的漠然忽视。
后来小夜灯真的落在了晚夜的庭院门口,真正亮灯迎接他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从前她站在窗前的时候,还会想,陆知寒要是知道她选的小夜灯在夜里有什么效果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根据他的意见换一换。
后来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都要忘了,这个夜灯,本来是为了给晚归的人照出回家的路的。
盛柠放下了伞。
玻璃下的小夜灯已经因为线路老化,失去了她想要的明亮效果,晃动的光芒模糊不清,也照不出玻璃板上设计的星空了。
不过就算没有损坏,陆知寒应该也不会知道,夜灯下面埋藏了一小片银河吧。
伸手缓缓落在冰凉玻璃面上的人起身。
转头找到小夜灯开关的盛柠切断了电源。
失去了光照的雨滴完美地融入黄昏里,飘散的蒲公英也如水雾般淡去。
踩着水洼的人进了门,发现肩头湿透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烧了。
喝药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日历,躺着闭上眼睛,脑海里断续的都是当年接到噩耗时候的记忆。
院长和恩师的脸交织在一起,纠缠得头脑沉重的人额头满是冷汗。
梦到陆知寒说他会留意,和他不同意的画面揪紧床单,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盛柠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次昏迷,只能摸着额头,预约了医院。
本来睡着了,又在昏沉中被学姐的电话吵醒。
是合作项目的一些细节,盛柠本来已经整理给了实习生,但是大概是新人不懂规矩,没找到资料,请假了的盛柠只能捂着额头,压着声音里的哑意回答橡树那边负责人员的问题。
何娴声音里满是歉意:
“麻烦你了,同事实在要得急,没打扰你休假吧?”
盛柠感觉喉咙像是在被火烧:“没事,学姐还有什么事吗?”她感觉自己要晕了。
“哦,没事,就是燕大可能要办校庆了,这次是一百周年,应该会办得大一点,你收到邀请没?”
盛柠本来想摇头,想起这是电话才哑声:“暂时还没有,学姐已经接到消息了吗?”
“是这样,有学弟学妹来拉赞助,所以就知道了,你不是和郑晓晨玩得很好吗?也是比赛时间不巧,刚好撞上校庆,不然怎么样也该让那帮孩子带着奖杯回来一趟。”
郑晓晨的确是他们当年那个小组中做得最出色的,盛柠想起过去,闭了闭眼:“我知道了,谢谢学姐了。”
“不客气,不说了,等到时候有时间再聚。”
“好。”
盛柠挂了电话坐起来,本来是想去买药的,找病历的时候,不知怎么地翻出了郑晓晨留的那本书。
夹着书签的地方果然有一道数学题,看上去像是微积分的内容,又像是函数。
还在生病的人太阳穴胀痛,握着笔做了会儿,最后实在头疼得厉害,抬手按住眉心。
接到郑晓晨通电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哑:“集训结束了吗?”
“没呢,在准备下一轮比赛呢,你怎么了?声音这么哑?”
盛柠没多说:“感冒了,你给我准备的题,是要用计算机拟合吗?”
“没那么复杂,就一个函数,不过作图的时候你可以用软件画画看,惊喜就在图里,”郑晓晨听上去很有活力,大概是比赛胜出之后高兴,“我跟你说,这次的题目真的不错,我和其他几个老师解出来的时候都没想到,等我回来了给你看看。”
盛柠想说好,但是没有力气,只能“嗯”了一声。
郑晓晨已经把集训的经历说完了:“我好像看到新世界的宣传广告了。”
盛柠短暂失聪。
再听到电话那头声音的时候,郑晓晨已经吐槽了个遍:“你说他们都把孤儿院的孩子们害成这样了,怎么还好意思说自己每年做了多少公益项目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又和之前一样,就是作个秀,祸害完那些孩子又走了?”
说完才反应过来:“对不起啊柠柠,我不是说你和卢院长,我是说”
“我知道。”
连日来的疲惫仿佛在这一瞬间全数压在了盛柠肩头,紧紧握着笔的人把头埋在臂弯里,像是之前屈膝坐在地上一样,蜷缩着。
半晌才开口,声音里哑意蔓延:“可是sq要和新世界合作,晓晨,我该怎么办?”
她已经问了陆知寒,问了sq的外宣部,问了她能联系到的所有人。
新世界已经中标,sq和新世界合作,帮助新世界打开国内市场,sq进军国外,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知道她还能怎么做,做什么。
郑晓晨张了张嘴,等领队喊她,才握着手机:“柠柠,我觉得你应该和陆知寒好好说说。”
“你还记得大学时候的数学建模比赛吗?我们组里面的那个陈青?”
盛柠微微抬头。
郑晓晨加快语速:“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继续参赛吗?她抄袭了陆知寒他们学院的建模,后来被发现了才退出的!那个建模原型是陆知寒的,陆知寒知道之后,没有追究,我们组才有机会在抄袭被检举的情况下进入决赛。”
盛柠根本不知道他们组抄袭过陆知寒的建模原型,眼睫微颤。
时间不够的人说得很快:“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柠柠,你说过的,陆知寒习惯了什么都不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或许你们聊聊就好了。”
盛柠想起了学姐说的“多谢他高抬贵手”,喉咙微紧。
陆知寒知道他们赢了之后淡然应声时的表情,在盛柠脑海里闪过。
他没有追究。
为什么?
盛柠手指微紧,等电话挂断了有足足十分钟,才反应过来,按着手机想要问陆知寒当年的来龙去脉,想到没有回复的信息框,又眼睫轻颤地闭上眼睛,握紧了手机。
掌心的血痕触目惊心。
郑晓晨说她说过。
可她真的不确定,她和陆知寒还有没有谈谈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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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柠找同事要了助孤项目的相关资料。
知道他们一直在输出相关的创意,第二批产品也要上架了,只是销量不太好后,就在思考怎么样才能让助孤项目的慈善额度达到预期。
欢颜为孤儿院的孩子们开辟出一个专门的慈善项目,已经是一家企业所能做到的极限。
如果这个项目做不起来,孤儿院就只能依靠政府和社会资助,这样维持不长远。
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也没有未来。
午休时间仍然坐着的人揉着太阳穴,直到冰冷的戒指碰到了脸颊,才下意识睁开了眼。
实习生已经拿着饭回来了:“组长,你没去吃饭啊?”
盛柠刚想说,我不饿,想起预约的医生,还是微顿:“我这就去,之前的资料你整理一下,明天发我邮箱。”
“哦哦,好的。”
盛柠到了楼下餐馆,本来是想看看郑晓晨给她的题,收到辛院长的消息,说之前那两个打架的男孩和好了,刚放下筷子回复,想到新世界的事,又一顿,切换界面,搜索“诈捐”“假慈善”,然后翻看起来。
忙了一下午,等同事下班了,才看到了叶执的消息。
“盛小姐,您现在在公司吗?”
“我们刚好经过这里,如果您现在下班的话,可以在正门等一等。”
盛柠敛眸。
春雨过后,难得的轻淡日光没有温度,像是一层纱一样,披在身上。
盛柠就在这轻飘飘晃动的光影里上了车,看到身侧的人修长的手指,像是凝在昏暗光线里的玉,眼睫颤了颤。
掌心血痕变皱,暗暗作痛。
得到授意的叶执驶入主干道,流动的车流像是幕布一样在两侧迅速划过,盛柠捏着手指,太阳穴胀痛。
车辆在第一个红灯前停下,盛柠在一侧高大的公交车阴影笼罩下看向身边的人。
他仍然低眸敛目处理着工作,姿态一如既往地冷淡漠然。
盛柠积蓄起来的勇气消散开:“公司有一个外派项目。”
陆知寒修长的指尖微顿,红灯变了。
盛柠想起自己说的“有件事想和他说”,突然想起从前他忙,她和他打电话的时候从来不需要问你现在有时间吗,声音哑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公交车渐渐慢了下来,落在了他们后面。
笼罩在盛柠头顶的阴影消失了,车内的暗色却还滞留在原地,像是终年凝固不化的雪。
在此之前已经考虑过外派分居的人掐着掌心:“外派。”
车内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