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这是陆老夫人穿来邕朝的第四十七年。
穿来这个世界太久,陆老夫人已经分不清楚,在现代活过的那二十来年,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经历,抑或只是黄粱一梦?
她分不清楚,也无人可以为她解惑,她没有力气再去思量这许多,接连失去亲人的打击早让她对一切都兴致缺缺。
那日顺手救下了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小姑娘,也不过是随意为之。
直到清早见她来请安,陆老夫人才感觉自己提起了一点兴趣。
那个小姑娘微微提起裙摆,莲步轻移,像一朵漂浮的暖云,走到她跟前,行云流水地朝她行谢礼。
她的举手投足,和那天哭泣着拦在她马车前的女孩儿完全不同。
陆老夫人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肯定换了芯子了。
可能遇到了老乡,陆老夫人心下稍惊,但并没有多少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生活在这里的年月比活在现代的日子要多上太多,就算有现代人穿越到这个世界来,她如今还算她的同乡吗?
为了适应这里的环境,陆老夫人早把自己变成了“装在套子里的人”。
不过,灵魂转换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令人畏惧的,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考量,陆老夫人才叫陆怀海别让那小姑娘见到家人。
毕竟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瞧出来她的变化,何况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家人呢?总得冷上一段时间,等到记忆渐渐模糊,一切才好解释。
深宅大院里的妾室,本就极少能与家人相见,没什么奇怪的。
陆老夫人打了个呵欠,一旁的墨晴见状,道:“老夫人,您困了,奴婢扶您歇下吧。”
墨晴和底下的奴婢,不能说对陆老夫人不真心。只是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何况奴婢呢?她们也不过希望她能多睡觉,少发疯。
陆老夫人原本并不累的,可是想到这些,她的眼皮忽然止不住的打颤。
老夫人……
她从前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秋素馨。
秋素馨想,下次,她要好好试探试探,看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从哪来的。
——
月窗是个伶俐的丫头,等谢苗儿把住址、要交予的人交代清楚后,立马就出了门。
妹妹月怜则一边打着络子,一边陪谢苗儿谈天。
据月怜所说,她们上面有个大十多岁的姐姐,很早就嫁了,实际上在家里带弟弟妹妹的,一直是月窗这个二姐姐,里里外外的事情她都能操持,待人打交道从不犯怵。
谢苗儿确实觉得月窗很好,既不多话,办事也利索。
这不,月窗很快便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说:“姨娘,奴婢已经和那嬷嬷说明白了,让她把银子转给西街六巷的文二姐,再让文二姐给姨娘家里捎信。刘嬷嬷应了,知道是姨娘要办事,没有朝奴婢要过路钱,奴婢看她是要给您卖个好。”
陆怀海是陆家这一辈唯一的儿子,大房的陆虹、二房的陆檀珠还有三房的陆宝珠都是女儿。
旁人不知晓陆怀海和谢苗儿之间的事情,她们能看见的是,谢姨娘一进府,小少爷就连着和她待了两天。
这两天,有月窗这个活络的,陆家大概的情况谢苗儿也都摸清了,是以她并不意外嬷嬷的示好。
谢苗儿点点头,问道:“那你可问了她,要多久才能把银子送到?”
月窗答:“刘嬷嬷说,明日她就可以让儿子把银子送去西街。不过再往乡下送,恐怕要多耽搁几日了。而且……”
月窗压低了声音,“最近据说有不少倭人,带着大刀,都已经打到其他卫所了!吓人得很。”
月怜年纪尚小,闻言立马就开始害怕了,月窗赶忙去哄她,哄了几句,见谢苗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忙又去劝慰她。
“倭人年年都来,咱邕朝兵雄马壮的,他们肯定和从前一样,最多能抢抢海边的渔民。姨娘莫要担心,反正,打也打不到咱陆府上。陆三爷可是四品官呢。”
若是正如她所说的就好了,谢苗儿苦笑。
长平二十二年,远在海外的那弹丸岛国上,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将他们国内分为南北两朝。南朝怀良亲王以寇为利,拒绝了邕朝的和谈,甚至斩了邕朝的使节。
已经是二十三年,战火终于烧到了邕朝沿海。没有活路的倭人要来抢肉吃了。
也是在这一年,陆怀海初放异彩。
他隐姓埋名,投入军伍,厚积薄发,让倭人闻风丧胆的陆将军打响了第一仗。
翻阅史册时,谢苗儿不明白他为何要隐姓埋名去投军,毕竟他出身军籍,子承父业去打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后世评论大多认为,是陆将军不愿吃祖辈的老本,在军中被特殊对待。
可现在,谢苗儿见到了十七岁的陆怀海,了解了他和家中剑拔弩张的关系,她忽然能猜到,他这么做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的爹娘不会允许他继续做以身犯险、让陆家绝嗣的事情。
也是在这一仗之后,陆怀海亮眼的战绩终于赢得了陆家人的认可……
谢苗儿想得出神,许久后才道:“总是要小心些的,月窗、月怜,你们最近也给家里递个信吧,让他们少跑动。”
月窗虽不以为意,但还是应下了。
谢苗儿望着墙外的天空,久久不能回神。
她知道,这一仗的结果是好的。
这一批来犯的倭人不成组织,被打了个落花流水,除却极少有命逃回去的,剩下的,都被丢到海里喂鱼去了。
可是……在刀兵相接的过程中呢?会有多少百姓被牵连?
还有在外的家人,他们会不会受伤?
谢苗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个多思多虑的小老太太。
过了大概一旬的功夫,她期待已久的家中回信终于来了。
见谢苗儿打开信封,认真地看着,月窗有些艳羡:“姨娘好厉害,都不用找人读信。”
在记忆里,原身是认字的,谢苗儿才敢这样读信。
她笑笑,没说话,眉头却越看越紧蹙。
信约莫是继母找乡里代写的人写的,字句僵硬,大概的意思是,她和儿女在乡下过得辛苦,没有田地,吃住都在外家被嫌弃了,前几天弟弟又病了,希望谢苗儿这边能再送些钱过去。
不知人间疾苦的谢苗儿没有想太多。
弟弟病了,多送些钱是应当的,不过她手中不宽裕,那五两银本就只留了一点给自己。
可是再等半个月,会不会耽误弟弟的病情?
没人比谢苗儿更懂生病的苦楚,她不忍心,最后硬想了一个法子。
是夜,天黑漆漆的,星星和月亮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和之前一样,陆怀海踏着夜色来了。
这段时日,他和家中关系缓和不少,苏氏还暗示他,他爹最近脾气下来了,回自己的屋子住吧。
陆怀海表面敷衍着,到了晚上,还是不自觉地往这巴掌大的小院走。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总不能是她这儿的地铺睡得舒服吧。
陆怀海只好把一切归结为,在东厢和他爹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多了,他们父子俩难免又要吵闹。
躲个清净,他想。
事实上,谢苗儿这里确实清净,她的小院本就是另辟的,哪儿都不沾。
夜里,他练刀、舞剑、间或打一组拳;而谢苗儿就坐在楹窗前,那里摆了张四个腿都齐全的小桌子,她有时打络子,有时写写画画,忙得累了,她就会悄悄抬眼看他。
明明两人之间什么也没说,彼此之间安静的气氛却让人觉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陆怀海不喜欢人潮汹涌的地方,他喜欢……这样宁静的感觉。
今天也不例外。
他凌空挥下最后一剑,剑指长空,旋即将剑鞘往空中一抛——
剑鞘落得刚好,稳稳当当地把剑身吞入其中。
花里胡哨的收剑入鞘之后,陆怀海状似不经意往窗后闲闲一瞥。
谢苗儿没抬头,正抓着自己的耳朵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精彩的动作没被该看见的人看见,陆怀海有些失望,信手把剑丢到了墙根。
听到“梆当”一声,谢苗儿这才抬起头,而陆怀海已经转身去盥洗了,没在窗前停留。
谢苗儿继续埋头,自暴自弃地搓着自己的耳朵尖尖,把耳朵揉搓得比西瓜瓤还红。
怪不好意思的,她想和陆怀海借钱……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张不开口。
可是弟弟生病了,她手上没有现银。纵然可以绣花打络子拿去换钱,可一来卖钱需要时间,二来她并不敢使出超过原身太多的技艺。
没等她再踟蹰太久,陆怀海已经走来了。
他的脸好像比平时还要冷一点?
看见他微抿的唇,谢苗儿刚刚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勇气,一下子就没了。
她咬咬牙,叫住了他:“小少爷!”
陆怀海停步,低头。
他瞧见了她泛红的耳尖,也瞧见了她袖子底下绕着帕子打圈的手指,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定了定神,把心里的杂念抛了开来,准备好好听她说话。
她羞赧地都不敢看他:“我、我想和你借点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