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小虞侧靠在瑶墀马的背脊上,怔怔地仰着头。
桓望殊身聚耀目华光,踏着熠熠星辉,穿过寥寥落落的夜色,朝她缓缓走来。
就如同二十年前那样……
在这一个刹那,她恍惚觉得,她同他之间,仿若回到了从前……
小虞微张双唇,神情恍惚地望着桓望殊,脑海中倏然浮现出从前还在荆芜泽的时光,她的眼角在顷刻间变得濡湿。
将近二十年前的一个清晨,她想去后山摘些灵果,却在窄窄的山路间,遇上了闯入荆芜泽的凶兽。
那是一只凶相毕露的恶兽,它用铜铃一般大的眼睛盯着她,而后又张开血盆大口,朝她走来。
黏糊糊的涎沫从它的口中流出,滴在皲裂、干涸的地面上,掀起一阵黑灰的扬尘,它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很快便会咬断她的脖颈,将她吞入腹中。
她向后摔到一滩夹杂着沙砾的泥尘中,害怕得闭上了双眼……
下一瞬,大风卷地,草木摧折,近在咫尺的凶兽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她缓慢地睁开眼睛,正见桓望殊从天而降。
他从天而降,仿若神祗,一如眼下的这一刻……
恰似荧荧流星划过天际,不过转瞬间,桓望殊便已从天边飞下,翩然落到小虞的身前。
他垂眼看她,深邃的双眸中,映照着微动的雪芒。
脑海中一片混沌,眼中不由自主地涌出一滴滴热泪,小虞屏住呼吸,颤抖着唇瓣,一时竟无语凝噎。
当她落下的第一滴热泪将将划过脸庞,欲滴不滴地挂在下颔上,悬而未落之时,桓望殊忽然向前跨出一步,微微俯身,伸出双手,在瑶墀马的马背上轻轻一撑。
“夫人……”
他将小虞箍在马背与他的胸膛之间,而后抬起一只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侧颊。
他微微垂首,凝视着她,目光柔和,言语温存地说道:“我来迟了。”
桓望殊他……
他怎么了?
他为何会突然说出这般温存的话?
耳畔回响着桓望殊低沉、柔缓的声音,视线对上他那双深邃、缱绻的眼眸,小虞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怔住了。
眼前的人、眼前的一切,都是这般的美好,美好得如同身在黄粱一梦之中……
这一切当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吗?
还是说,她其实已经在妖蝠的来袭中殒命,如今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她将死之时所梦见的幻象罢了?
无言注视着眼前那张完美得不似真切存在的面庞,小虞蹙着双眉,脑中混沌,心乱如麻。
思绪纷飞、飘远,她抬起眼,微微张了张唇瓣,一时竟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切存在的,还是如水中月、镜中花般虚无缥缈却无比美好的幻象。
忽而,星辉大盛,遍布在地面上的妖蝠残躯,在璀璨耀眼的银光中,一寸、一寸地湮灭成灰。
而后,清风无声拂过大地,将层层灰烬吹散。
不待小虞辨别真实与虚幻,下一瞬,桓望殊忽然收回轻轻抚过她侧颊的那只手。
他微敛长眸,大手向下一移,握住洞穿她心口的那支冰箭,五指合起,向外用力一拔。
“啊——”
口中发出一声痛呼,小虞怔怔地张着唇瓣,失神地睁了睁双眼。
没一会儿,喉咙中蓦然涌上一片腥甜,她慌忙地别过头。
鲜血止不住地从唇角溢出,落在素白的衣袖上,渲染出一朵朵艳丽的花。
胸腔中传来的剧痛是那般的真切,小虞终于分辨清楚,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将死之时所见的幻象。
与此同时,她也在瞬息间想明白了,桓望殊先前说出的那些话,和他做出的那些举止,不过是为了松散她的心神,便于拔箭罢了。
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扰乱她的心神……
他当真是太清楚,该怎样拿捏她了。
面上一白,小虞颤了颤眼睫,抿着干涩的唇瓣,在心中无望地想道:
桓望殊实在是太了解她了,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她,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她走到哪里……她永远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喉咙中又是一阵腥甜,小虞用力地咬住了下唇,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自心底涌上来,她颤抖着蜷缩起身子,面颊上无法抑制地流下清泪。
正在这个时候,桓望殊微微蹙了蹙长眉,垂下眼眸,冷冷地唤她:“小虞……”
手中紧紧握着沾带鲜血的冰箭,他的目光在瞬息间冷凝成冰,“何人胆敢伤你?”
说话之时,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眸中尽是深沉晦暗,其间蕴藏着如有实质的愠怒。
桓望殊高居道尊之位不知几百年,早便喜怒不形于色,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的眼眸中,看见这样清晰而澎湃的怒意……
同这般的滔天怒意相比,此前她同他之间发生的那两次争执,好似都变成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了……
幽黑的眼眸中燃烧着滔天怒焰,他因为她受了伤而愠怒,就仿佛,他当真在乎她一般……
若无先前发生的那件事,若非他曾在她将死之时漠然转身而去,只怕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视线触及桓望殊眸底燃着的炽热怒焰,小虞轻轻眨了眨眼睛,面上的神色有些许呆愣。
一息之后,感受到自他身上发散出来的沉重、令人窒息的威压,她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颤,紧接着,又向内缩了缩身子。
“小虞……”
桓望殊长臂一伸,揽住了小虞瘦削的肩膀,他伸掌抚过她的后肩,紧接着,又张手,轻轻地抬了抬她的背脊。
他似乎是想要将她带入怀中,却毫无预料地,在她后心上那处伤口的边缘,触到了一手冰凉的血液。
那是他拔箭之时,从她的心脏中流出来的,早已冷却的血液。
桓望殊蹙了蹙长眉,抬掌凝出一大团透明的灵力,他垂首靠近小虞,将掌中的灵力尽数输入她的体内。
磅礴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体内,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小虞眨眨眼睛,张了张口,却又有些无话可说。
她着实是搞不明白,桓望殊这是在做什么……
总不是她离开元极仙府之后,他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从前那样待她,实在是愧对她了吧?
不等小虞琢磨清楚他的用意,桓望殊忽然收手向上,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他紧紧地攥着她的肩膀,直至她受不住发出痛呼,才微微松开手,压着怒意,问道:“你的丹田呢?”
眼下,他蓦然问出这个问题,就好像上回在抱月阁中,他从未见到过她,也从未弃她而去一样……
他怎么能……怎么能……
他怎么能如此坦然地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肩膀险些就要被捏碎了,小虞紧咬下唇,簌簌落泪。
磅礴灵力的作用下,身上的伤已然愈合,可她的心底依然在泛着痛。
肩膀很痛,心也很痛,她向后缩了缩身子,默然半响,才低着头,极小声地嗫嚅道:“没……没有了……”
早就没有了……
见状,桓望殊倏然松开小虞的肩膀,大手一伸,将她揽入怀中,“小虞,不要怕……”
“伤你至此,罪无可赦。”
眸中的怒焰在瞬息间变作凛凛的杀意,他冷着一张脸,沉下声音,向她允诺道:“但凡伤你之人,无论逃到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他。”
他说得信誓旦旦,就像是真的那般……
可伤她最深的人,不正是他自己么?
听得桓望殊的话语,小虞抿抿苍白的唇瓣,无言地垂下了眼睫。
“桓望殊……”
面上浮现出一抹很是惨淡、又带着些微讥诮的笑意,她轻吸一口气,缓慢地说道:“若我告诉你,伤我至深之人,是你……你又待如何?”
桓望殊微微垂首,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小虞。”
他收紧手臂,将小虞紧紧地箍在怀中,冷着声音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同我闹么?”
他以为,她这是在同他闹?
他觉得,他从未伤过她么?
闻言,小虞颤了颤苍白、干涩的唇瓣,面上的神情变得更加惨淡。
心上好似有一个无底洞,刺骨的寒意从洞中漫出来,向四处扩散,不过转瞬之间,便在整个胸腔中弥漫,疼痛得、冰冷得,令她几乎喘不上气。
不……不……
桓望殊何等人也,他可曾伤过她,他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浑不在意地说出这样的话,无非是因为,他同样非常清楚,她压根就离不了他……
是的……他说得没有错,她灵力低微,她无力自保,失去他的庇护,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眼中止不住地流出咸咸的泪,小虞恍恍惚惚地感觉到,有一股无尽的悲哀自她的心底涌出,漫上来,将她整个人都没入其中。
呼吸骤然一滞,她几近窒息地意识到,除却桓望殊的身边,她竟是无处可去……
“桓望殊……”
浑身脱力,她无望地伏在桓望殊的怀中,一面低声哭泣,一面抽抽噎噎地说道:“你说得没有错……我离不了你……”
“我离不了你……”
“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在抱月阁待下去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颤抖着肩膀,扑簌地流着泪,双眼有些失神,“我想回荆芜泽……我想回家……”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感受到怀中的身躯在止不住地颤抖,桓望殊冷肃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
“好……”
长眸中流露出些微的柔软,他伸臂半揽着小虞,微微垂首,靠近她的耳畔,压低声音,缓缓说道:“我们回家……”
“真的吗?”
小虞微微睁大双眼,仰着头,喃喃地问道:“你真的会带我回家吗?”
桓望殊颔首,说是,“嗯。”
他伸出另一只手,从瑶墀马与小虞衣裙之下的间隙中穿过,伸到她的膝后,将她从马背上打横抱起。
他说,他会带她回荆芜泽……他会带她回家……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以及今夜的屡次遇险,本就让小虞很是疲惫,再加上方才又心烦意乱,好生哭了一番,她如今已是精疲力尽,连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得到桓望殊肯定的答复后,她浑身无力地蜷在他的怀中,缓慢地阖上了双眼。
须臾之后,桓望殊足下微动,抱着她,飘然升至半空中。
他一面御空而行,一面微垂眼眸,注视着怀中人阖目沉睡的面庞,“小虞……”
幽黑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甚明晰的情绪,他缓缓开口,悠悠地问道:“你何时才能懂事些?”
低哑的声音自薄唇中飘出,在带着些许寒意的空气中飘动、飞散,直至被一缕袅袅的清风卷起,吹落到一片微凉的暮云中。
桓望殊打横抱着小虞,穿过微寒的晚风,在沾衣欲湿的云雾中,信步而行。
如此往复,半刻钟后,他抱着她,悠悠然地步入了玄都玉京。
“小虞,”
巍然高立的元极仙府已近在眼前,他忽又停下脚步,垂眸觑了小虞一眼,语气极淡地说道:“抱月阁便是你的家。”
约莫一日半时间过后,抱月阁卧房中,小虞在雕花嵌珠紫香檀木玉塌上缓缓醒来。
入目所见是如烟似雾的鲛绡床幔,指尖所触是光滑、柔软的衾被,睡意全无,她猛然睁大双眼。
这绝对是抱月阁。
她怎会在这里?
桓望殊不是答应了她,说要带她回荆芜泽的吗?
小虞蹙着眉,伸出手,一把掀开衾被,迅速自玉榻上坐起身。
紧接着,她侧身走下玉榻,抬手掀开半透明的鲛绡床幔,疾步往卧房外走去。
几息之后,她方行至雕花隔扇门前边,隔扇门忽然被人从外侧打开了。
是桓望殊。
四目相对,小虞下意识地向后退出一小步,才刚刚迈出后脚,她立刻便觉此举有些露怯,遂又向前迈出一步,走回到了原处。
她抿抿唇,仰头看着桓望殊,一字一顿地质问他道:“桓望殊,你分明同我说好,要带我回荆芜泽的……你怎能言而无信呢?”
目光从上而下地自小虞的心口飘过,桓望殊面不改色,淡淡地答道:“我说会带你回家,抱月阁便是你的家。”
“不!”
闻言,小虞猛然摇头,否认道:“它不是我的家!”
下一瞬,在桓望殊骤然变冷的目光中,她蹙着眉,弱了几分气势,却依然坚持地说道:“荆芜泽才是我的家……我要回荆芜泽……”
“小虞。”
桓望殊抿着薄唇,面色冷淡,一双好看的长眸中,凝结着一片晦暗与漠然,“不要再任性了。”
任性?
在他的眼中,她永远都是任性行事……
抑或,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心下一凉,小虞踉跄着向后退出一步,她抿动唇角,展露出一个惨然的笑,说道:“桓望殊,你当真觉得我这是在同你闹吗?”
唇畔浮现出一抹凉薄的笑,桓望殊并未作答,他迈步向前,行至小虞身前。
他二话不说,伸臂将她打横一抱,而后便转过身,轻点足尖,飞至半空中。
不让她回荆芜泽,要将她关在抱月阁中,便也罢了。
他如今做出这般举止,又是什么意思?
双眸噙泪,小虞在桓望殊紧箍她的手臂与胸膛中用力挣扎,她抬起双手,使劲向外推他,“桓望殊,放开我……”
可他的胸膛与手臂竟如铁铸般,无论她如何使力去推,都纹丝不动。
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她缩了缩身子,心下有些害怕,“你……你要做什么?”
桓望殊还是没有回答。
不仅如此,在那之后的十几息时间之内,无论小虞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他始终都一言不发,只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迈着足下的步子,在冷凉的云层中,漫步前行。
身心俱寒,满目悲凉,小虞蜷着肩膀,颤抖着身子,眸中的亮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却在她闭上双眼、彻底绝望之际,桓望殊忽然飞身向下,轻飘飘地落到了平地上。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阵人声——
“依我看,今次这处罚……罚得未免也有些太重了……”
“可不是嘛,四十五戒鞭……便是先武库中尚署令何衔岸,他监守自盗,窃取库房中的剑戟,也才三十五戒鞭呀……”
“要我说,道尊这番惩戒……也着实是有失偏颇……此事绝非孟兆尹之过……”
“老赵啊,今次你我所见略同……若非夫人一意孤行,定要在此多事之秋出行,又怎会遇上那些阴险小人?”
“虽说孟兆尹确是未护好夫人,致使夫人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但他自身也受了些许小伤哪……总之,无论怎么说,道尊单单只惩戒孟兆尹,着实是有失偏颇,有失偏颇哪……”
“咳(kè)咳(kē)……咳(kè)咳(kē)……”
“老赵,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不应该吧……咱们修道之人,早便过了食五谷、还会偶感风寒的时节了……”
下一瞬,话语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桓望殊的臣属们俯身行礼,并毕恭毕敬地称呼出他的尊号的声音。
“见过道尊。”
“见过道尊。”
……
桓望殊轻轻放下小虞,待她站稳后,方才微微颔首,抬袖一挥,示意站在刑台前的众臣属们免礼。
此地是元极仙府内,执掌刑罚的司刑堂。
桓望殊带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思及方才听到的对话,小虞心下一跳。
难道说,孟闻珏他……
转念之间,她深吸一口气,咬着下唇,抬起头,朝正前方的刑台望去。
刑台之上,几近透明的禁制内,背对众人,站立着一个青衫男子,他站得笔直,身姿如松。
正是孟闻珏。
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小虞微微睁大了双眼,她偏过头,看向桓望殊。
她张了张唇瓣,正准备同他说些什么,忽然,有一道微红的光划过了她的眼帘。
她匆忙回过头。
正见一根带着灵力的棕红戒鞭,自刑台的侧边飞落,一下一下地笞打在孟闻珏挺直的背脊上。
刹那间,青衫不再是青衫,背脊也不再是背脊。
而是一片砧板,和砧板上的鱼肉……
刀起刃落,鞭起尖落,被刃尖卷起的皮肉便和着淋漓的鲜血一起,向下重重地压在砧板上,也粘到砧板上。
转瞬之间,砧板之上,先是鲜血淋漓,而后是血肉模糊……
触目惊心,小虞浑身一颤,慌忙地别过头。
可桓望殊并不让她如愿,他伸出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回过头,直视刑台。
“不……”
小虞泪流满面,仓皇地摇着头,“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地别过头,试图避开刑台。
可桓望殊带她前来的目的,本就是要让她观刑,他猛然抬起手,用力地钳住她的下颔,再次迫使她回过头,直视刑台。
触目惊心的场景再次映入眼帘,小虞止不住地摇头,试图挣开他的手。
可他的手指坚硬如铁,她始终都挣不开。
“桓望殊……求你……求你……”
她扑簌簌地落泪,哽咽地哀求桓望殊,不要这样待她,“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小虞,看清楚了么?”
桓望殊却置若罔闻,他微微垂首,凑近小虞的耳畔,压着嗓音,无情地说道:“这便是你任性行事,造成的后果。”
“追根究底,此间之事,皆因你而起……”
他微勾唇角,凉薄一笑,声音寒凉,“孟卿他,其实,是在为你受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