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难题
城主带着人急急忙忙地走了。
城主夫人看了一眼略显杂乱的屋子,分明没有之前陈尸几具的异味,却仍颇为嫌弃地掩着口鼻对楚弦用鬼方语吩咐道:“你打理一番,来后花园用早饭。”
半句未提韩溯川,铁定是要再谈昨日弄砸了的给她找夫婿一事了。
楚弦轻声安抚身后衣衫不整的男人后,顺从地答应了。
半个时辰后,到了后花园。
城主夫人坐在亭中石桌旁,拿着一柄中原商人流带来的团扇轻摇,以她一副威武的身躯,学着中原的弱柳扶风,着实有些许不伦不类。
楚弦轻咳一声,在她身侧坐定。
城主夫人眼角余光瞥见她,指了指桌上摆放精致的菜肴,还在想着昨夜之事过于突然,对楚弦便有些心不在焉的敷衍:“吃吧。”
楚弦从善如流默默塞了半晌饭菜,见对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目光颇有几分幽怨,停在她身上。
城主夫人这般强势之人,如何容得昨夜出了这种岔子,若不打消她这疑虑,定然还有后招。
她心中一个激灵,立刻作出哀叹的模样,惋惜道:“可惜了我那细皮嫩肉的未来夫君啊,还未好好享用过呢,便这般香消玉殒,可惜,太可惜……”
城主夫人立刻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用团扇作掩面哀伤状。
中原用扇掩面,讲究一个“弱”,声音弱,姿态弱,就连眼神也是哀哀戚戚,令人心生怜惜。
城主夫人生在鬼方长在鬼方,风沙肆虐之地,嗓门大,身材也养得壮实,小团扇在手中就跟五大三粗的汉子拿绣花针一般奇异。
刻意压低的语调也有几分怪异:“太可惜了!那可是我精挑细选来的,唉,城中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楚弦一向不喜欢中原对女子的桎梏,瞧城主夫人如此地位,在城中也算说一不二自在得很,居然一心想让自己扮作弱女子模样,不免有些唏嘘。
当年她为了隐姓埋名在问柳山庄待下去,韩溯川也未曾因为她是女子就对她做过多少限制。但她仍旧将自己一身本事藏得严严实实,乖乖做一个神医之徒,却是为了不让问柳山庄树大招风,引来其他门派忌惮,让韩溯川回护她时不必蒙受过多诘难。
而这位城主夫人一颗心都在那沾花惹草的丈夫身上,虽然面上强势嘴上不饶人,一手惊雷鞭也练出一成功力,军营里可敌得过六成将士,大小也算个女中豪杰,如今却依旧忍受着旁人目光,暗下功夫学习那些花草的伎俩,为的不过是夫君一丝真心垂爱。
情爱一事,当真最为消磨人。
想着,连对上城主夫人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情真意切的可惜,接着她的话捧心低泣道:“宁缺毋滥姐姐可听过?若是没有这般好的,其他的,我实在看不上眼。”
城主夫人深以为是,点点头:“我叫妹妹来,便是想与你商议商议,未来夫君,我帮你从别的城找可行?”
“别的城?”
到底是在这位城主夫人手上栽过不止一回跟头,她一提出什么建议,楚弦脑中立刻警铃大作,什么胡思乱想,什么为她感到可惜,统统都随风消散而去,连手上的羊腿瞬间没有了再去咬的欲望。
“王城中人数最多,找个样貌上佳的,定然不难。”城主夫人又咧开了一嘴白花花的牙。
楚弦只觉头晕。
美色自然人皆爱之,可她到伊吾城本就劳心过多,还得分出心神日日与城主夫人做这般戏,若只是她一人前来,做这戏也便罢了,奈何还跟来了一个韩溯川。
这位少庄主面上不说,那眼神次次都跟要杀人一般盯着她,实在是糟心。
只觉幸好他这人刻板懂礼,未趁着中招真对她做些什么,若他们之间……她只要一想到韩溯川那般固执又迂腐之人,日后若是与她刀剑相向,满脸扭曲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她就觉得心里闷。
如今的朝夕相对不过只是还债而已,两年前他们就结束了,不该再起波澜,也幸好没有再起波澜。
她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男女之事上,她着实不愿再多聊,面露几分难堪,只轻声委屈:“姐姐,不如此事稍缓一缓,夫君到底千里迢迢送我前来,做这般过河拆桥之事,妹妹心中始终不安。”
城主夫人砸吧砸吧嘴,想到什么一般,也叹了口气:“罢了,近来大概不安稳,横竖只能委屈妹妹些日子了,倒是妹妹别怪姐姐未照看好你便是。”
这话自然便是提的昨夜有人潜进城主府行刺一事,楚弦乃此事始作俑者,自然半点不怕。
昨夜一切顺利,之后便是要探得军报何时抵达,以及伊吾如何派兵。
城主夫人在伊吾可与城主分庭抗礼,如今有了老城主之女的名头,与城主夫人单独待在一起套些消息并不算难,再不济,幻音术直接问出来便可。
只是待他们功成脱身离开,这位城主夫人定然逃不脱被那位令宋都尉忌惮的储君清算。
而出了这等大事,这位储君也未露面,胆小怕事与城府深沉至少占一样,若以宋都尉的判断,城府深沉恐怕占多。
城主夫人便更为凶多吉少。
楚弦并非滥好人,对敌人也生慈悲心,只是想起她露了一手的惊雷鞭,到底有些心下不安,便转了话题问道:“姐姐这般好功夫,那贼人定然不会动姐姐。”见城主夫人面色稍缓,又笑问道,“不知姐姐可能教妹妹几招防身功夫?”
“教你?”城主夫人上下打量她,轻嗤一声,“就你这小身板,能学功夫?”
这话却是明目张胆的敷衍了,她可从未听过惊雷鞭挑身材。
楚弦撇撇嘴,故作委屈道:“城主府内都有人敢杀人,妹妹这般身子,功夫也学不了几招,怕是日日只能提心吊胆,不知哪会儿,就随了那位小郎君一同见了阎王……”
被楚弦那嘤嘤呀呀吵得心烦,城主夫人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只好如实道:“并非是我不愿意教你,只是当初教我的师父告诉我,这是她家传的武功,让我不可外传。”
惊雷鞭,家传……
教她的真是关外风家的人?
可是,二十余年前……风家就只剩……
脑海中蓦然出现一道冷清的身影,黑袍盖住了身形,兜帽将脸全然遮住,只余一双眼睛,冷漠中泛出些许温情。
若说二十余年前,此人还当真来过鬼方。
楚弦心神一凛,声音不可自抑地微颤:“什么厉害的师父,妹妹可能知道名号瞻仰一番?”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城主夫人看着扇面绣花不知碰了哪里刮花了些许,正心疼,满不在意将楚弦的话挡了回去。
“我想知道。”
楚弦的目光再不似之前伪装的懦弱,灼目似电,要刺穿城主夫人一般。
城主夫人一偏头对上,便被她莫名升腾出的气势震慑,也未来得及反应这么一个畏畏缩缩的私生女怎的有这等目光,下意识就答:“她说她在中原挺有名气,兴许你听过,叫月寥。”
果然……
江湖中谁人未曾听过她的名号?被放逐的风家,落魄后的遗孤跟随着恩人杀回中原,却铸就了满身鲜血,染了重重污名。
那人嗓音比男人都粗噶,裹着沙砾带着血一般,却是在那阿鼻地狱中唯一一个与她说:“丫头,离开这里就不要回头。去中原,去江都。江都有个问柳山庄,在中原武林盟一言九鼎,若是觉得好,就留下,韩家父子都是实心眼,你说你不会武功,他们不会为难你。若是觉得不好,天宽地广,你这一身本事,哪里活不下去?总比待在这种鬼地方,消磨人性得好。哪天你手上身不由己沾上了无数鲜血,你就再也跳不出去了。”
她到了江都,到了问柳山庄,见到了那个在那人口中极好的年轻人。
却也跳不出手上沾满鲜血这条路。
“听过。”楚弦压下心潮涌动,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嗤笑,“这个名头在中原可算得上人人喊打。”
“什么?”城主夫人瞪大了眼,“中原人不识好歹!我师父如天神一般的女子,在他们眼中,怎么就如此不堪?”
“那事太过惊世骇俗,就连我这般平头百姓也都听闻过街口小巷的些许传言。传言捕风捉影再加上些坊间惯用的伎俩,到底有些失实。但官府却是明文张榜,月寥在内一女两男,身负多桩命案,甚至有几桩是高门大户的灭门惨案,这等危险之人自是全境追拿。风风火火热闹过一阵,后来这几人的消息消失了,我也不知是离开了,还是死了。”
事是真事,话也是真话。
但其中内情曲折,她自己也未曾探听到更多,即使心中对其存疑,倒也不必与旁人言明。
楚弦垂下眼,将情绪掩下,避开了这位惊雷鞭的半个传人。
“她……我师父……可能死了?”城主夫人手中团扇都握不住,失神地跌坐回座椅。
“这我便不知晓了,只是听闻过些许消息而已。”楚弦摇摇头,对方失神的目光让她有了些许迟疑,犹豫着,仍旧心软安慰道,“但想来官府未发明文张榜告知其被捉拿归案,应当便还是好生活着吧。”
城主夫人真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那便好,那便好……”
楚弦却心生一丝讶异,城主夫人醉心权力与城主,对旁的人事其实颇有些不放在眼里,倒是对她这位师父很是上心。
要说起来,月寥那几人当年出关,若有机会到鬼方,应当也是二十余年前消失过一年,此后便再未踏出过景朝境内。
短短一年,能让这位薄情寡义的城主夫人挂念在心,可见当年月寥在她身上灌注了多少心思。
却忽然想到她如今的另外一位徒弟不也是这么个模样?对旁的不管不顾,只师父一句话,当只家养的猫儿也就当了。
楚弦笑了笑:“姐姐如此挂念那位师父,那位师父也定然挂念姐姐。”
城主夫人难得面上露出小女儿姿态,眉眼间漫上一丝羞怯:“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瞧见我二十年也没将练出个好歹来,会不会生气。”说着又怀念着叹息,“定然是不会责骂我的,她一向有耐心,最是温柔。”末了又轻声嘟囔着埋怨,“这般久了,也不见来看看我,定是将我给忘了,唉……”
“许是有事绊住了吧。”
楚弦不着声色安慰着,望着院中精心栽培呵护的如江南园林般的草木,心下也浮出一丝黯然。
若她不是月寥的徒弟,异族之人,身居高位,对鬼方边关城池野心勃勃,身怀武艺却久居府中,日后定是景朝大患,挑得他们内讧,死一个死两个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她的师父是月寥,是在她逃出泥沼时,倾囊相助之人。
她自问狠不下心来放任这位故人徒弟因自己而在自己国境内被倾轧至死。
可若是对城主夫人手软,又该如何跟那眼里揉不进沙子的韩溯川解释?
月姨啊……你真是给我出一个好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