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魔王101
故事从终结开始。
红色在她的视野中摇曳着，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烈焰。是眼泪在作祟吗？大概吧。因为就在刚才，最后一位同伴也倒下了。
她成为与魔王对峙的最后一人。
“不逃吗？刚才那小家伙可是直到最后一刻，都一边惨叫着一边让你快逃。最重要的伙伴的遗言，是不是还是乖乖遵从一下比较好？”自在踱步于火焰中的黑影发出乖戾的笑声，慢悠悠地向她靠近。
她深吸气，双手握紧剑柄。
－－神啊，请赐予我奇迹吧。
虽然已经不报期待，她还是在心中祈祷了。
虽然结果已经注定，她还是举剑冲了出去。
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
因为她是勇者，是被神选定的天命之人。勇者不能后退，勇者无法逃离命中注定的对决。她只能直面深渊，心怀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蛛丝会为她垂下的希望，向毁灭俯冲。
泛着红光的剑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黑影落下，将敌人利落地从中斩开。
奇迹降临了！
这样的错觉只持续了一瞬。
等她察觉到背后的寒意时已经晚了。她目睹了奇异的光景：自己持剑的双手向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径自折断。接踵而至的痛意令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呜啊啊啊啊啊！”
她恍惚以为同伴们被虐杀时的惨叫又响起了，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这次是自己的。
“那么永别了，勇者。”
她的身体飞了起来，穿过烈焰，带着足以令人晕厥的痛楚，落进魔王高座后的漆黑漩涡，坠入世界的缝隙。
为时间与空间所放逐，迎接她的是吞噬一切、将一切化为虚无的终结之地。
坠入世界缝隙的一切都被虚无温柔地、一视同仁地吞噬。
像被治愈一切的海浪充满爱意地轻抚亲吻，被撕裂被灼伤的伤口都融化在软绵绵的暖意中，而后消泯无踪，这是当然的，因为承载着伤痕的身体自身都开始崩溃了。
握剑的双手，拥抱同伴的手臂，从村落踏出第一步的足，目睹一切、接受一切的双眸，为精灵的花园所迷醉过的鼻子，倾听了无数人鼓励和教导的双耳，跳动的心脏……所有的一切，她都逐一地失去了。
仅存意识的她向更深处坠落。
之后开始剥落的是记忆。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一同血战到最后的同伴的脸庞了，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就连他们的名字也如风中的散沙一般消逝。
不要，只有这件事千万不行！她不要忘记！
然而无处不在的虚无继续无情地侵蚀着她的回忆。她越努力想要铭记那些重要的时刻，它们就加倍快地消失。
而后，她连自己的名字、自己是谁、自己为何在这里都忘记了。
最后的最后，残存的只有深深的懊悔。
勇者的残渣继续坠落。虽然已经失去了缘由，却依然执拗地拒绝被同化。
－－不想就这么结束，不接受这样的结局，绝不绝不就此消失。
由这样的求救声所组成的勇者最后的碎片，努力地想象着自己还有双手，向上伸展到极限，渴求着能触碰到另一只手，在噩梦中拼尽全力做着能被谁叫醒的美梦。
迷糊的神明似乎终于从不闻不问的沉睡中清醒了片刻。
她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指尖。
本能地，她将想象的手伸得更长，抓住对方。
对方立刻用力回握。
与此同时，她的手不再只是想象。从指掌开始，她被世界缝隙夺走的身体和感官逐渐复原。
虽然失而复得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她还是用力眨眼，以便看清回应她的人。
拉住她的是一位略显消瘦的白发青年。他同样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露出像是为什么感到困扰的温柔微笑：“你好。”
满脑子问题，她最后只挤出一句：“你好。”
青年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松开拉住她的手。
“你是谁？”
“请问你是……？”
重叠的话语同时响起。青年苦笑加深，拨弄略长的额发：“抱歉，虽然听上去有点离谱，但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我也一样……”她不自禁叹息，这才想起环顾四周，可映入眼帘的只有漫无边际、纯然无垢的白。
只是看着这景色，她就感到呼吸困难，仿佛被什么更为庞大的存在彻底地压制。
“喂！”白发青年忽然抓住她的肩膀，“你……”
她顺着对方的视线向下看。自己的身体令人不安地闪烁着，下半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她无助地抓住了青年的衣襟，却发现对方同样在再次消失。
“我不要……不要这样。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她深呼吸，开始快速自言自语，“仅仅触碰不足以建立存在证明是不是因为比起身体，这里存在的概念更加抽象？应该是这样，因为直到刚才我连身体都没有。那么……”
她脑海中灵光一现，当机立断：“我数到三，我们给彼此起一个名字。”
青年惊愕地瞪大眼睛，却还是乖乖点头。
“一、二、三！亚瑟。”
“爱丽丝。”
“好土……”下意识这么吐槽了，她一瞬失去了所有意识。
“爱丽丝！”青年焦急的呼唤将她从虚无中拉回来。
“名字还真的是决定存亡的关键。”她平复着呼吸，略微别开视线，“那什么……我不是有意嫌弃你起的名字，对不起。”
“不，该道歉的是我，情急之下没法想出更好的名字。”白发青年的礼貌程度甚至到了让她感到棘手的程度。
“真要说的话，亚瑟也好不到哪去……”
对方微笑着摇头，灰色的眼睛里毫无作伪的痕迹：“不，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略作停顿，青年再次伸出手：“容我再次做自我介绍，我叫亚瑟。”
她毫不犹豫地回握：“爱丽丝。”道谢的话语不知怎么有些难以启齿，但她还是好好地说出口了：“谢谢你伸手抓住我……然后救了我，亚瑟。”
“这种意义上而言，你也救了我。我和你一样，也只是伸手想要被谁拉住的溺水者罢了。”亚瑟语毕，正色打量四周，略微压低了声音，因而显得更为郑重，“这里的景色很古怪，请务必小心不要被影响了。”
爱丽丝小心地再次将视线转向身周的景致，这一次确实感觉到了力量的波动。在纯白的表面之下，隐藏着无数冲突的洪流，只是一瞥便足以将人卷进去。
“让我们一起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吧？”亚瑟诡异地停顿片刻，没什么底气地补充，“当然，前提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爱丽丝说着，战战兢兢地抬起左脚，慢动作似地放下，迈出了第一步。虽然这里并不存在地面，但她落足之处既没有凹陷也没有反弹，于是她踏出第二步。“看起来可以行走，只不过这里很可能根本不存在方向，往哪走才是个问题。”
“嗯，总之先走走看吧。”亚瑟也踏出数步，而后突然回身，向她伸手。
爱丽丝愣了愣。
她的反应似乎让青年颇受打击，他微微侧过脸，有些狼狈地弱声解释：“不知道刚才那样突然开始消失的事会不会再次发生，虽然未必有什么用，但以防万一，还是牵着手比较保险……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得也是。”爱丽丝这么说着，站到亚瑟身边。也许是空间感被纯白的景色扰乱，并肩之后她才发觉，他比她高许多。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身上没有一丝压迫感。不如说正相反，这是个令人只能感到安心的家伙。
“那么我们出发吧。”
虽然说是出发，但由于周围景色一成不变，爱丽丝只能通过默默计步来确认他们的确在前进。计数到五百时，她放弃了：“没有参照的景物，就算我们在原地打转也没法发现。”
“也是，停下来想想办法吧。”亚瑟的眼神忽然在她身上凝住了。
爱丽丝抬眉发问。
“你披风的别针……我有印象。不，”他看向自己身上的披风，“和我的是一样的。”
“啊，真的一模一样……”爱丽丝干脆取下别针仔细端详。百合花与星辰装饰的圆形镂空别针外围，镌刻着小字，她念出声：“星辰的光辉与你同在，”
亚瑟接口读出后半句：“被选定的勇者。”
“勇者……”爱丽丝捂住头，“像有什么快要想起来了但是偏偏想不起来，可恶。”
亚瑟沉默须臾，忽然轻声说：“被赐予勇者之证、讨伐邪恶魔王的勇者……这就是我们的身份。”
“啊！”爱丽丝愣愣地直视前方，“我也想起来了……”
亚瑟呼吸略微急促，以手背遮住眼睛：“不行……我的确是前去讨伐魔王的勇者，与这点相关的一些知识我还记得，但除此以外的……我经历过的事，想不起来。”
爱丽丝咬住嘴唇，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我想，这里应该就是世界的缝隙。之前所有的勇者斗消失在了那里……这也意味着，我和你都失败了。”
亚瑟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过了良久，才十分勉强地微笑说：“只可能是这样了。”
但这还不算最坏的消息。
爱丽丝的声音紧绷着，尾音发颤：“还有就是，从没有人能从世界缝隙中逃离。”
亚瑟垂下视线，半晌，温柔而坚定地摇头：“就算是这样，不试试是不行的。”这么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说不定能看见前进的路在哪。”
语毕，他收起微笑，肃容正视前方，整个人身周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爱丽丝清楚看见，亚瑟灰色的眼睛瞬间改为澄澈的金色，瞳孔变得竖直细长，如猫如蛇。只不过一瞬，亚瑟的眼睛就恢复原样。他瞥了爱丽丝一眼，随即飞快地别开脸：“抱歉，可能看上去有点恶心……”
“不，完全没有。这就是你的勇者之证吧，似乎是非常强大的能力。”
亚瑟呆了呆，而后展露笑容，似乎有了一点自信：“嘛，强大也许说不上……总之，也许能在眼下的状况之中派上用处。”
语毕，他再次牵着爱丽丝的手开始前行。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亚瑟显然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毫无征兆地，爱丽丝感觉到他们跨过了某条界线，仿佛随之传来了啪地一声轻响。
前方铺天盖地的白色世界中出现了两人以外的存在。
兜帽遮住脸孔的白袍人静默地等待着他们靠近。
十步，九步，八步……当爱丽丝与亚瑟几乎走到白袍人跟前时，一道嗓音骤然响起。这嗓音太过古怪，既尖利又柔和，既动听又刺耳，在它面前，言语完全丧失了意义。这声音向勇者们这般问好：
“如果尔等想要寻找出口，出口就在此处。”
爱丽丝眯起眼：“但是没那么简单吧？”
“尔等重新获得存在是奇迹，然而离开这里所需要支付的是比这奇迹更高昂的代价，即两人份的奇迹只能供一人离开这里。”
亚瑟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白袍人给出命题：
“选择吧，同样创造了奇迹的两位勇者之中，是谁留下，是谁离开。”
“我不会做这个选择。”几乎是立刻，亚瑟平静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爱丽丝为他看似无谋的宣言目瞪口呆，白发青年低头看向她，以眼神恳求她听他说完。一瞬的犹豫后，爱丽丝选择相信亚瑟。
“如果我交出自己的勇者之证，是否足够让我们一起回到原来的世界？”
白袍人即答：“可以考虑。”
爱丽丝扯住对方的衣袖：“亚瑟！你是认真的吗？你的勇者之证比我的要强大、珍贵太多了……回去之后更可能拯救世界的人是你。”她深吸气，命令一般地吐字：“让我留下，我没关系的。”
她自知后半句是谎言。明明刚才还那么努力地求生、拒绝被困在此处消亡，现在却主动要求留下，爱丽丝都觉得有些讽刺。但此时彼时的心情都并非虚假。
只要能达成最佳结果，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含自己。
虽然相处的时间短暂，但已经足够让她做出客观的判断：眼前的白发青年值得她牺牲自己。
爱丽丝的宣言宛如刺痛了亚瑟。他蹙起眉头，纠正口误一般地温言道：“不，我和你要一起离开这里。”
两人以互不退让的目光较量了片刻，最终是爱丽丝在青年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别开脸一个劲地摇头。她终于确信自己应付不来亚瑟。强硬的异见只会让她更强硬，但对方退让她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过意不去。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个人在据理力争的时候也要带着歉疚的神情？
爱丽丝深吸气，转向白袍人：“那么我也交出自己的勇者之证。两人各自放弃等量的能力，这样行了吧？”
“爱丽丝……”
“抱歉，这是我的底线。欠下无法偿还的人情这种事……我接受不了。”
亚瑟困扰地拨了拨额发，最后也做出退让：“我明白了。”
白袍人突然加入对话：“那么，就此取走尔等一部分受神赐予的力量，以补足离开此处需要付出的代价。”
语音未落，爱丽丝和亚瑟就从世界缝隙中弹了出去。
爱丽丝启眸，从货真价实的噩梦中醒来。
明媚得不真实的阳光倾泻而下，她不禁伸手挡住脸，而后一点点地分开指缝，感受洒落在面颊上的热度，这与拂过头发的微风、钻入鼻端的青草腥气同样令她感受到活着的喜悦。
“早上好。”
忽然传来人声，爱丽丝被吓了一跳。她尴尬地坐起身，循声望去，只见白发青年靠在一旁的陈年草垛上，微笑着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