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这位夫人”
等身上的药膏吸收地差不离了,徐芸就招呼着画眉替她穿好衣服扶她起身,今儿这一跤耽搁了太多时辰,算下来,都已经过了姜绍廷下值的点了。
未免惹出什么事端,腰上的伤现在也不怎么疼了,徐芸便想着早些赶回去,只是画眉刚扶着她艰难地移到隔间外,先前撞倒她的少年人竟还没走。
因为后来睡着了,徐芸并没有听得画眉到底和人说了什么,只以为是些雷声大雨点小的威胁而已,她示意画眉停下,眸子眯起宛如静美的湖面泛起波纹,
“公子还有事?”
少年视线往下,看了眼她平坦的小腹,又窘迫地急急移开,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珠钗递到徐芸跟前,“夫人方才掉了这珠钗,小生正好捡到,现交还夫人。”
那是只通身翠绿,看着价值不菲,实际却不值一两银子的挂着小圆坠子的钗子,徐芸若没记错的话,该是成婚的头年,姜绍廷终于捡了个官当,用第一份俸禄买给她的。
妆奁里所有姜绍廷所赠的东西大多都被收到了看不见的角落了,却没想落下了它,大抵是用得久了,时间也长,便忘了。
徐芸让画眉接过珠钗,向他道谢道,“多谢公子了,公子若无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还有一事!”少年头点到一半赶忙换方向摇了摇,“小生家里有一馄饨铺子,夫人若是不嫌弃,可让下人去铺子里取来吃。”
话落,他挠了挠头,像终于想起来什么要紧事一般,张嘴补充道,“夫人放心,不用钱的!”
说完,他又觉得这措辞有些冒犯,却因没和女子相处过实在难想出该如何说才更好,急得面红耳赤,好好一个下笔游龙走势的才气书生,硬是给憋出了一身大汗淋漓。
“公子说的馄饨铺子可是墙上挂了张柳体价格单子的那家?”
少年惊讶地抬头看她,“夫人怎么会知道。”
徐芸回想起早前见到的纵使用来练笔也字迹工整的价格单子,鬼使神差地,竟觉得就该是眼前这人能写出来,她用帕子挡住嘴角的笑意,道,
“因一朋友所荐,今日特地出府去品尝了一番,令堂的手艺果真令人口齿留香,流连忘返。本想着什么时候能再去吃上一碗,现蒙公子大方,倒是为此不用苦恼了。”
话里的朋友,其实就是未央宫里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入了宫,尝不到从前这些吃惯了的味道,便大力推荐给了徐芸,三番四次嘱咐她,一定要去尝尝,为此,还专门画了张简陋的路线图。
皇后娘娘如此盛情,徐芸难却呐,这不,才能在偌大的街巷中来去穿梭,第一回来就能找到徐苓口中连宫里御厨都拍马难及的馄饨铺子。
听她一说,少年浑身的局促感倏然消失,开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男人声音打断了去。
“夫人怎么在此处?”
姜绍廷走上前,在两人间的空地上站定,他谁也不靠近,只是将眼神落在了徐芸散落的头发上。
徐芸指了指身后的医馆,温声解释道:“在府里没事便想着出门逛逛,与婆母也说过了的,只是不曾想摔了一跤,还是这位公子帮着画眉送我来的医馆。”
她把对面的少年人摘了出去,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姜绍廷顺着她的话看向神情有些诧异的少年,“今日真是多谢这位公子了,不知公子家住何处,改日本官定让人亲自上门致谢。”
少年摆手,刚想说不用,却听温和的女声说道,“我刚刚也问他呢,家住何处不肯说,倒说家中有一馄饨铺子,就在这不远处,夫君若想替我还这人情,不如多买买他家的馄饨好了。”
“馄饨铺子?”姜绍廷像是没听过似的。
“就在古阳巷子口。”少年补充道。
姜绍廷稍稍颔首,“好,本官知道了。”
但徐芸知道,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古阳巷,也不会真的去管什么馄饨铺子,这些他不放在心上的东西,有的是下人为他去办,她看到了少年局促着交叠在一块儿的双手,也看到了青年丈夫藏在眼底里的倨傲。
莫欺少年穷。
想当年,他姜绍廷郁郁不得志时,酒气熏天的嘴里说的最多的,便是这话。
天色已暗,逆着隔壁商户隔着纱窗透出来的暖黄灯光,姜绍廷拉过妻子的手,“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徐芸没有挣扎,她默默地将从丈夫手心传来的温度隔离在心口之外,在上马车前,转头看了眼还抱着书站在那儿的少年人,“公子也快些回去吧,莫让家里人等着急了。”
她这回迎着光,明月般皎洁的眼里藏着溧阳城内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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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宫里,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的和亲的一应琐事也终于在良辰吉日的前一晚尘埃落定。
今夜彻夜难眠的人有很多,竹尘亦是其中之一。
自被擢升为未央宫的掌事太监后,未免出了事连累皇后娘娘,竹尘几乎把武功这东西藏了起来,而今夜却是不得不拿出来用一回了。
皇后娘娘虽说过不会让他真跟着安骊去了匈奴,他却从没真对此怀有过任何期望,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了一段时间,他不会不知道娘娘想要保下他有多难。
为了一个竹尘去冒险,实在不值得。
晚上的皇宫,守卫要比白日更加森严,安骊的宫殿离未央宫又有着一段距离,竹尘屏气凝神地运着轻功,根本不敢轻易停在哪棵树或是哪个宫的屋顶上。
不过轻功总比靠走要来得快,不出一会儿,竹尘就稳稳当当地翻过宫墙,落在了未央宫的地上,熟悉的栀子花香气扑鼻而来。
未央宫内除了几个守夜的下人,几乎都入睡了,竹尘依旧谨慎,不过却没在外面那么谨慎了。
他猫着步子熟门熟路地走到正殿后侧,左右挪了挪,终于找到了块平整的地站着,可没等他站稳,嘎吱一声响,一道晃眼的光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皇后娘娘熟悉的脸出现在打开的窗户下,举着灯笼,眉眼清冷地望着窝在杂草丛里的小太监,“走正门,进来罢。”
说完,光和人就一块儿消失在了竹尘眼前。
竹尘忙拍打干净身上可能沾着的脏东西,惴惴不安地从正门进了殿内。
不知忌讳着什么,殿里并没有点亮烛台,极其宽敞的屋子里只有皇后娘娘手里提着的油纸灯笼泛着光。
“奴才见过娘娘。”竹尘走上前。
徐苓把灯笼放在一旁的矮几上,靠着微弱的光亮打量着几天不见的竹尘,脸上瞧着没少几两肉,看他对外那狐假虎威的样也不像是会任人责打的,想来在安骊那处也算过得不错。
随后,她把一包棕色粉末扔到竹尘怀里,“这是假死药,你回去后掺水服下,等明日醒来,匈奴不必去了,这宫里也不会再有个叫竹尘的太监。至于你日后要如何,待本宫再想想吧。”
“这些,都听懂了没有。”
“可皇上那边”
徐苓打断他,“皇上那边如何是本宫该考虑的事,你只乖乖用了药便可。”
灯笼里的火苗似乎已经燃到了灯芯,变得愈发暗淡,竹尘心中的滴漏,一滴一滴地漏着水,计算着时辰,也计算着他胸腔里那颗东西跳动速度。
他的皇后娘娘就这么坐在离他一二步之遥的近处,一伸手,就能牢牢抓住。
竹尘还是没有争过与生俱来的贪欲,在灯笼燃尽的最后一颗,他似兴奋又似懊恼地告诉徐苓,“奴才遵命。”
屋子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却奇迹般地令人减去了不少看得见时的负担与多虑。
“既然做不成竹尘,便用回你从前的名字罢,叫什么来着?”灯笼透出来的光越发暗淡,徐苓侧过身,将灯笼挪近了些。
“付掷。”
“付掷?”皇后娘娘歪了歪脑袋,摸黑走到摆了文房四宝的桌前,提笔眯眼写下两个字,然后问伸长了脖子的小太监,“是这两个字?”
竹尘瞪大了眼去看徐苓捏着的白纸——
付治。
他赶紧摇了摇头,“不是不是。”
皇后娘娘眉头一皱,压着的声音也变得尖尖的,“那是怎么写?”
“是是”小太监眼神乱瞟,恍惚不定,怎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行了,”徐苓拿了张干净白纸连着手上的笔一块递给他,
“你自个儿画吧。”
竹尘双手接过白纸,铺平在地上,他弯腰低头,无情的眼眯着,真如皇后娘娘所言,画了个“掷”字出来。
“是这个‘掷’呢。”
徐苓提着灯笼蹲下,沐浴后的花香一下钻进了小太监的鼻间,握不稳的毛笔一斜,险些毁了好不容易画出来的字。
两个时辰后,天边泛起鱼肚白,今日出嫁的安骊的公主已梳妆打扮完毕,坐在入目皆喜庆的内室中,等着匈奴人的迎亲。
这时候,是见不得什么不吉利的事的,所以没了气息的竹尘公公只是被麻布袋子潦草一裹,就扔上了运往城外乱葬岗的板车。
可期间,暗中盯着的到底有几人、有几方,就不得而知了。
安骊这边,因为玉牒上记着她是魏王和魏王妃的孩子,所以出嫁是由魏王妃送的,长长的婚礼仪仗从皇宫驶出,路过溧阳城的正街,不停留地出了溧阳城大门。
“公主,不该看的不要看。”陪嫁婆婆拉上被安骊掀开一角的车帘。
熟悉的妇人哭喊声渐行渐远。
华丽的仪仗往城门外走,走向马车里的公主从未见过的地方,满目枯槁的妇人被人往城门里拉,她哭着喊着说马车里坐着的是她的女儿。
周围的百姓都当她是疯了。
那可是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