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东家有女
叶凌远站在荒城下，望着远处的小树林。
黄叶落了满地，风一起，似一条金色小龙缠绕着枯枝摆尾，秋风过了，它便陡地委顿，浑身散了架哗啦啦飘了满天，片片着落在黄土地上，一层层覆盖着彼此，无比的安静。
“少主。”
韩禹踩着落叶向他走来，脚下是脆而软的声音，他的步伐却异常的稳，“明姑娘又来了。”
叶凌远冷冷道：“照常。”
韩禹顿了一会儿，微垂了眼，道：“明姑娘让我向您传一句话，为了一个骗子一蹶不振，不值当，她想请您去城中转转，当散散心也好，如您愿意，她会在明旭亭等您。”
他默了半晌，瞳孔中再没了那种乌金光芒，反而幽深得看不到底，“这是她说的话，还是你们想说的话？”
韩禹低首道：“都有。”
叶凌远低声冷笑：“你们都觉得她是个骗子，可我偏不信，明若予要我去城中，无非也是想要我去看戏……罢了，我去，她是云家人，我与她虽然再无可能，但总要面对的。”
“少主你……”
韩禹脸色一青，一抬头险些撞上了叶凌远，却在见到他苍白的脸色时失了声。
云裳隐瞒身份欺骗了他们所有人，柘羽上下都恨不得冲进云府杀了她了，可少主竟还这样信她！
如若此时少主再见到那人，会不会被她蛊惑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叶凌远冷眼瞧着他，嘴角却是上扬的，“韩禹，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如此尽心尽力。”
“少主你不能去……”
他转首，飞身上城墙，韩禹的话生生断在了风中，只听得他朗声道：“放心吧，我不会见她！”
叶凌远不多时便到了明旭亭，远远瞧见一段鹅黄衫子，点足飞身落在了明若予身前，“明姑娘。”
明若予脸上一喜，瞬间又敛去，道：“叶公子，请随我上轿吧。”
叶凌远淡淡地笑，“明姑娘先请。”
明若予面色飞红，小声道：“叶公子可否叫我若予？”
他怔住了，忽的想起自己似是一直都叫她云裳，也不曾有过更亲昵的称呼，出神了好一会儿，待明若予出声叫他，他才道：“好。”
明若予低下了头，踱着碎步向前方的轿子走去，边行边支吾道：“叶公子……凌远，请。”
“如今城中到处都是云三小姐的传奇呢。”
明若予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叶凌远心上一颤，偏过头去看外边，没有理会。
明若予低眸一笑，拨开了手边的帷幕，望着街上人来人往，“你看这汴京，多繁华，云家，傅家，明家都不过是受这座城的庇护，这座城若是没了，三大家照样会垮，就像当年的柘叶庄一般，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留不住。”
叶凌远顿生寒意，“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挑眼一笑，自是桃花多情，“凌远，仇恨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就像你如此恨三大家，又怎会想到，自己会被仇家的女儿爱上，更不会想到，会爱上仇家的妹妹……”
“够了！”
叶凌远被她说中心事，忍不住一拳锤在了轿上，低低吼了一声，长睫微微颤抖，脸上仿佛刚刚被谁打了一拳涨红。
明若予不禁揽住他的肩，连声道：“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叶家与三大家的仇恨并非不可化解，有些事，只是天道使然，如今三大家风光无匹，可也许他日便会覆灭，你为何不能看开些？就像……就像你心里其实并不恨她是云家人不是吗？你只是恼她骗了你！你既能原谅她，为何不能与我交好，至少……至少我是真心待你，从来都是以明家二小姐的身份与你相交，我从未骗过你！”
她说着说着竟落了泪，滚烫的泪珠打在他手背上，烧灼得他当即怔住。
她眼中有一汪秋水，缠绵而哀切地黏在了叶凌远身上，她想放声大哭，却紧咬着牙关忍耐，身子挺立着，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来。
叶凌远此时此刻才肯定，尽管不知原因，但明若予待他的情，竟是真的，又竟如此深，纵是这个令人看不透的女人再会演戏，怕是也演不出这般几近绝望的恳求，她在恳求他，却也仍用尽全力撑着她明家小姐的尊严。
在骄傲这方面，她和云裳，居然有那么一分相似。
他深吸一口气，抽离了她身边，“明二小姐，我只想报当年的仇，而当年的云裳、你，都还什么也不知，所以我从未怪过你们，大小姐与傅少爷亦如是，但叶家的仇，柘叶庄的人命，我绝不会忘，希望你不要再谈及化解二字了。”
明若予愣了片刻，似是无法消化他这些话般呓语：“可你要报仇，定会伤及这些你不想祸及的人，你难道不知？”
他却笑了，眉眼难得的舒展，“我要做的，一定要做到，而我要守护的，也定会守护，无论结果如何，但求无悔。”
明若予不再说话了，双手绞着帕子，眼里翻覆阴雨，骤然抬首，“凌远，我同你一起！”
他皱眉，“你这是何意？”
她却显得欢喜，“云裳走了，你仍需要助力，我可以帮你，以明若予的身份，助你达成所愿，无论结果如何，我定无悔。”
“不必……”
“我不愿听！”
她断然截掉叶凌远的话，转过头去，绝不再看他。
叶凌远见她双眉上挑，整张脸涨红着，又想起她方才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轿中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明若予见他不再反驳，心中高兴，轻挑开帘子，顿时外边来往行人、长街摊贩都鲜活了许多，她嘴角上扬，双眉飞挑，她知道，是她的，终将属于她。
“啊！”
明若予忽的惊呼，叶凌远皱眉一瞥，恰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撞上轿子瘫倒在地，披头散发，身子摇晃，酒气扑鼻而来熏得人几乎作呕，竟是……元仕修？
明若予面色发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又敛去，咬着唇默了一会儿，打下轿帘，片刻轻声道：“元公子前几日向云府求亲了，听说被云二当街羞辱得厉害。”
云岚，多年来在外自称云二，无人知是为何，云裳曾提过，她还有个姐姐，如此一来，倒说得通了。
叶凌远默然。
明若予此时提起这个，又想试探些什么呢？
明若予瞧见他垂眸不语，轻轻哂笑，“云家虽多年不理江湖事，可论实力仍是三大家第一，看那日云岚对云裳的模样，是极为疼爱她这个妹妹的，小小一个赤锋门少主，竟然妄想求娶云家明珠，自然是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又如何，至少老子我有那个胆子！”
元仕修醉得厉害，耳朵倒是灵，听得这番话又冲到轿子旁扯开帘子，哼哧着大声叫骂。
明若予惊得往叶凌远怀里一缩，他微微皱眉，却并未退，只是认真凝视着元仕修，面色未改，仿佛丝毫闻不到那熏臭的酒气。
明府家仆蜂拥上来将他拉走，他尤自骂骂咧咧，竟是满满的得意。叶凌远面沉如水，思绪杂乱。
赤锋门少主求亲当街被辱，他怎会不知呢？这些日子以来，去云府提亲的人数不胜数，他又怎会不知？
三大家中，傅家独子已与明家大小姐成亲，云岚风流在外，自言今生绝不娶妻，而明家二小姐和新进的云家三小姐……
明大小姐出嫁，明二小姐便是未来的明家之主，世人反不愿去担这么大的责，一个个地便都将目光瞄准了有兄长在上的云裳……
云府门庭若市，却没一个进得了云家大门，唯独元仕修色胆包天，夜里偷偷潜进云府，当夜便被云岚抓住，将他扒光了衣服绑在云府门口三日示警，自此才再无人敢上门提亲。
可莺歌舞那日惊艳亮相，云裳有意无意间透露出的高强武功，以及她如今的显赫背景，都让她成为了无数世家公子眼中心里的“佳人”，无人可比。
各大赌坊中甚至设了庄，押注最终谁能抱得佳人归，得注最多的是决音谷主和乌衣巷少主，就连傅逸冰也因云裳曾公开阻止他成婚而被不少人看好，听说也有人在叶凌远身上下了一钱注，而那一钱转眼就被庄家扔了。
东家有女，举世无匹，云三小姐在世人眼中，又岂止是明珠，许是九天玄凤还差不多。
而云裳于他，岂止是明珠，那是他心中唯一的星辰。
他心绪起伏，恨不得此时立刻就去见云裳，可她是云三小姐，是云三小姐！
他只得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才勉强克制住不疯狂冲出去。
“凌远？凌远？”
明若予不知他怎么突然满脸通红，眼中充血，小心地拉扯他的衣摆呼唤着他，片刻后方见他眼中血丝尽散，身体似也松弛，才放下心。
“明姑娘，抱歉，我先回了。”
叶凌远脸色发白，躬身踏出轿子，白影一闪人便不见了，明若予怔怔坐在轿中，许久都没反应过来，渐渐升腾起无名的愤怒和怨妒！
难道方才给他看的一切都没用？
云裳已不是之前那个云裳了，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云三小姐，不止是他杀父仇人的亲妹，更是无数人争逐的对象，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他心里还念着她？！
真是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