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惊柘羽
云裳一路跟着那群人往地底深处走,虽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冲着哪个方向走,但觉得只要紧跟着他们总不会出错。
地道里虽然黑,但前面那一群人打着火折子,她倒也一直追逐着那光不至于心慌。
这样下去,等她好不容易从地道中出来迎来完全的一线光亮,却见一盆脏水当头罩下……
她生来尊贵,被圣女宫和天宫两边捧养着,锦衣华服的还是其次,香薰花浴的更少不了,这爱干净的习惯也就被惯出来了,自然受不了这么一盆脏水浇到身上,当即闪身避过,长袖一甩,兜住那直泻而来的水柱,反手往外一抛,只听“哗啦啦”几声,仿佛有人正正撞上了这脏水,而且还不止一个。
“宗主,这女人……啊!”
云裳一跃而起,水蓝色的长袖如一柄长刀直直朝那被称作“宗主”的男子劈去。那人并不像身边的部下那样惊慌,依旧淡漠着表情,岿然不动,伸手一把抓住疾风暴雨般冲来的水袖,慢慢地往身前拽。
云裳讶异于这男子武功之高,竟然能徒手接住自己攻势,但也不以为意,手腕一转,带得整条水袖扭转成一股绳子,自己翩翩落地,右脚一撤,好整以暇地和这男子玩起了拔河的游戏。
眼前男子虽然武功是她下凡以来所见最高,却没有叶凌远那么多鬼把戏,甚至有些死脑筋,云裳拼内力,他也就真的什么也不做乖乖拼内力,四周的人也没有一个趁人之危来攻击她,简直和主子一个傻样!
说到主子……
真不知道叶凌远那样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一群下属!
她不由得勾起一丝笑,嘴角微扬若早春里一只梨花初放,明明是不怀好意的讥笑,却平白染上几分俏意,一笑间朱唇轻启,皓齿渐露,一双眼眸灿若星光,看得一群人全呆了。
尽管早被宗主知会过有个女子跟踪,却没成想,这女子武功如此高,斯人,又是如此无暇少女,令人不忍伤之、害之,只愿把她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
他们不上前,不只是因为素来被教导为人要磊落,也的确是,对这少女,他们不忍下手。
她松开了一根手指,玉指如葱,有如搭琴换弦,紧绷的长袖真真就断做几根长弦,对面男子五指一张一合,分别握住那利刃似的丝绸,水蓝丝袖上瞬时朵朵血花怒放。
“叶凌远在哪儿?”
男子本来全然不顾自己的伤,仍稳稳抓着水袖,可一听到那句话,整个人立时一震,脚步踉跄,急退了几步才猛然抬头,紧紧盯着云裳,如同一头欲暴起咬断猎物脖子的狼。
之前还若无其事看着两人对阵的一群人也做出了同样的表情,手纷纷按在武器上,随时准备听令格杀。
“柘羽”和少主之间的关系十几年来从无人知,这少女是从何得知!
云裳只是凭着一副好眼力,看到他们藏在腰间坠子里那与叶凌远一样的羽剑,加上那一声“少主”,才揣摩着他们应当是叶凌远的部下,却没想到自己随便一个问话会让他们有这么大的反应。
难道,叶凌远,有什么危险不成?
“快说,他在哪?是不是受伤了?”
云裳一想到耍了自己两次的人竟然会在别的地方有危险,更气恼了,下手也不知轻重了,立马又松开一根手指,裂成四弦的长袖则陡的在末端爆出无数根尖刺,扎向男子的手。
男子此时已经镇定下来,眼底闪过一丝狠绝,一把甩开长袖抛向她,抽出身后的□□握紧,一个翻身冲向云裳。
庄主大仇未报,他韩禹决不能让一个外人坏了少主的大计!
之前还在一旁观战的众人也随着男子这一举动蜂拥而上,坚持了数十年的江湖道义再也顾不上。
为了少主安危,生死不顾,信义亦可不顾!
云裳虽不明白他们怎么突然发了狂,身体却立刻反应过来,蹬足后退,掌心凝起内力,顺势横扫而过,众人扑向她的去势都阻了一阻,唯独那男子仍然来势汹汹。
韩禹人在空中,一柄□□却运得灵活无比,不论云裳怎么以掌风逼迫他,他总能堪堪躲过,带着那枪一分不差地对准她的心口刺去。
眼看□□即将没入心口,她一个旋身闪开,反手抓住枪缨急速下坠,却正正迎上那一群人重新拾掇起武器、纷纷以兵刃相接。
云裳本担心自己灵力控制不住之下胡乱伤了谁,所以一直收着掌力,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一群人死追着不放,纵是她再不在乎也忍不下去了。
“箫雪,待会你一定要轻点,就像平时放在星晖手里一样那么轻。”
云裳袖中隐隐闪烁碧水寒光,似是在响应她的低语。
她满意地笑笑,在刀山剑雨中泰然拂袖,众人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一道白影便如同金翅鹏鸟展翅蔽日,在他们眼里扫下一片黑色的阴影,只有耳边传来干脆的“乒乓”声,那些对准云裳脚心的白刃在一刹间尽数碎裂着地,她毫发无损地落在了他们中间,再不犹豫,握着手中□□直接就往身前拉,韩禹一愣之后立马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眼中透露惋惜之色,却已来不及收势,只能任她按住枪头往下一弯,“嘭”一声折断了他留在身边数十年的兵刃。
云裳抓着手中的半截枪,一步退后,飞速在周身划了个圈,又一掌劈掉枪杆,甩手冲韩禹扔过去,至此再无动作。
她把玩着枪头,朝韩禹戏谑一笑:“现在,我也有兵器了。”
韩禹被她借力点了穴,不能动弹,否则真想揪住这少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做的,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机变。
他冷冷看着她,脸色黑沉沉的,“你有利器在手,又怎么看得上我这粗制滥造的枪头。”
云裳心中讶异他竟然看得到箫雪的踪影,面上却不愿认账,满是无辜地问:“什么利器,你是说这个吗?”
她又举起了手中枪头,看到韩禹顿时垮下去的脸,早已暗自庆贺了无数次。
“姑娘……”
“听着,”
云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韩禹好不容易才肯说出口的话,用枪头抵着他的喉咙,正色道:“我只想知道叶凌远在哪,其他的,我没兴趣,也没做过什么你们脑子里想的不知道什么样多余的事,明白?”
少女言辞霸道,一双碧海眼眸瞪得老大,腮帮子鼓鼓的,是真的生气了,可即使盛怒之下,她握枪头的手仍然极稳,不后退半厘,却也总离了韩禹脖颈半毫,不至于一刺穿喉。
韩禹听她这么一说,瞬思如电,心下顿时懊恼。
虽还不明白她要找少主做什么,但韩禹已经确认这少女对少主并无恶意,甚至,有几分担心少主安危的意味。
一念想通,他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莽撞,若不是这武功高强的少女而换了别人,恐怕早已经因为他的鲁莽白白送了一条命了。
“你是谁?”
韩禹仍没有放松警惕,紧逼着她的目光问道。
“云裳。”
她坦然回答。
众人先是迷茫,想不起江湖中有哪号人物和“云裳”二字挂得上钩,旋即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云家——煊赫辽宋,自立不倒的燕京云家!
如果真跟云家扯上了关系,非问个清楚不可。
韩禹沉思着,再度开口:“你是什么身份?”
云裳不耐烦了,声调都上扬了几分:“都说了是云裳,你听不懂吗?”
韩禹万分无奈,觉得真是鸡同鸭讲!
而就在他抑郁的这片刻,云裳已闪身到了屋子西角,对着一块地发呆。她抬起手,对准了墙上的一个点。
早就发现这里了,方才乱斗之时群情奋勇,这群人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此处,必有蹊跷,她非得好好瞧瞧。
“住手!”
韩禹立时大喝,却还是晚了一步,地板应声而开,一块木牌子摆在云裳面前。
她伸出去的手顿了一下,却被韩禹口气里的不客气刺个正着,铁了心要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于是挥袖扫掉了木牌子上的灰尘,几个字逐渐现出来“先父叶知秋之灵位,不孝子叶凌远立”。
许多字都已变得模糊,唯独“不孝”两个字深入数寸,不知被反复刻了多少次。
云裳就这样静止住了,没有注意到身后一群动弹不得的人全红了眼,又恨不得立刻扑上来把她撕个粉碎。
庄主的灵位,怎容外人亵渎!
他们的眼里,有对云裳的怒,对叶知秋的敬,更多的,是无名的痛。
云裳抚摸着那两个粗糙的大字,想起那天在酒肆初见时那些人对叶凌远的态度,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在汴京耳闻到的、低声细语中被当做笑料的谈资,想起叶凌远那双总是雾蒙蒙的却会在没人的时候忽然绽放异样光彩的眼……
她虽然从未来过凡间、不通人事,却自小敏感多慧,不会猜不到。
只是,真的面对着这个牌位,看着先父、不孝这样刺眼的字眼,她竟然也会感同身受。
原来,自己从不曾有的“父亲”,不是没有,就不会没有知觉。
云裳默然穿过众人敌视的眼神,在这破房子里四处走,过了好久才在袖子里掖着三炷潮湿断裂的香回来。
她背对众人站着,偷偷燃起指火,一遍又一遍地点着香,其他人看不到她在做什么,见她举着庄主的灵位迟迟不放回原处,愈发怒目圆瞪。
“你给我……”
韩禹拼尽全力去冲穴道,艰难地动着手指,终于还是忍无可忍要大骂她,却硬生生卡壳了。
他看见云裳举着三炷香随意插在了庄主牌位前边的地里,实实在在地给庄主敬了香!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一群人里只有他能说话,也只有他,还能颤抖着说出话来。
“叶凌远的父亲。”
云裳坦然答道。
原来不知道,难怪。
韩禹如释重负,甚至觉得自己很好笑。刚才是傻了吗,竟然会以为偌大江湖,还有人心中烧着一团火,把这个小姑娘单纯的举动当成了和他们一样的记得与相信!
看她相貌,十三年前那件事发生时,应不过三四岁,哪里会去在乎一个被整个武林遗忘甚至唾弃的前任盟主?
如果真的还有人记得与相信,他们这些年又何至于忍辱负重?
“谢谢你,云姑娘,”
韩禹涩然的语气里满带颓丧,想着要是少主在这肯定又会尽力安慰自己了,“但请你离开,我们不希望庄主被打扰。”
云裳转身凝视他半晌,眼里闪烁着曜日光彩,令人无法直视。
不识好歹。
许久,她回首不屑:“一群废物,怪不得干不成事。”
她捞起地上的石子朝他们扔过去,看也不看就举掌对准牌位劈下!
被解了穴的众人完全来不及反应,只是急冲向她,绝望地看着云裳猛的一下,消失在了眼前。
而韩禹缓缓松开了按在身边蜡像蟾蜍舌头上的手,奇迹般地在刚才那一刹,保持了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