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0、第五十三章濁山侯
“我在辛国学了一道菜, 今天做给你尝尝。”
熙熙攘攘的集市里,各种食材的味道,摩肩擦踵的人身上的汗臭,鸡豚狗彘的叫声, 刀子笃笃笃的声音哪怕鯈为濁山侯挡掉了与所有人的直接接触, 濁山侯也还是觉得有点难受, 十几年前的集市里味道可没这么冲。
看出濁山侯不太舒服,鯈赶紧带着濁山侯跑到了目的地,一家鱼档。
“这家的鱼比较好, 都是家养的, 肉质比起野生的可能不太劲道,但胜在吃的安心。”鯈一边物色盆里的鱼一边对濁山侯道。“现在到处都是蜚疫,乱吃野生的东西很容易吃出问题, 因为你不知道野生的在野外都吃过什么。”
吃家养的也可能吃出问题, 因为家畜都是半放养的, 但怎么也比纯野生的好一点。
“吃过什么?”
“比如染疫的人。”鯈回答。“现在这个年头, 这种事也不罕见, 不过濁山国比起别的地方要好很多,很少见。”
濁山侯觉得自己以后可能再也吃不下野生动物了。“比起辛国呢?”
鯈不解:“你怎么和辛国较上劲了?”
“问问而已。”濁山侯道。
“濁山国有濁山国的好, 辛国有辛国的好。”鯈回答。
“这答得等于没有答。”濁山侯不满道。
“就这两条。”鯈一边捞起物色好的两条肥鱼给鱼档掌柜一边无奈对濁山侯道:“濁山国的上层与中层过得比辛国的上层与中层好, 但辛国的底层过得比濁山国的底层要好。”
濁山侯:“但在你的眼里,濁山不如辛国。”
鯈想了想, 还是坦诚道:“辛国的路边不会有尸体, 过两年可能会因为沃西战争而增加的军赋出现路有冻死骨的情况, 但这些年没有。”
辛国非常缺人,这使得辛国不允许任何浪费,只要有手有脚, 那么要不要工作就不是当事人说了算,乞讨者是要抓去修路修水利的。哪怕是缺胳膊断腿,只要不是四肢都没有的人彘这种官署也爱莫能助的情况,官署会给人安排一份缺
胳膊断腿也能干的工作。
反正只要是个能喘气的就得干活,不能闲着。
哪怕是因为乞讨被抓去干活也是有工钱拿的,而只要有稳定的工作收入,虽然可能经常吃不饱,但怎么都不会饿死。
至于过两年,沃西的战争不能不打,辛侯再爱惜人力也不会为此放任边境问题,最多争取早点打完少死点人。
“蚕邑也没有。”
“蚕邑是濁山国,濁山国却不是蚕邑。”鯈道。
将两条鱼给称好了的掌柜将用鱼用草绳串起来。“一共两斤半,看你是熟客,给你便宜一些,收你四枚蚁鼻钱。”
鯈估算了下,这个价格很公道,显然是之前被自己砍价给砍多了的缘故。“用辛国铜锱付可以吗?”
掌柜奇怪的看了眼鯈,你不一直拿辛国钱买东西的吗?“可以。”
鯈一手接鱼一手摸出三枚铜锱给掌柜,掌柜高兴的接过。
濁山侯见了,忽问:“铜锱的含铜量和分量都不如蚁鼻钱,为什么三枚铜锱可以当四枚蚁鼻钱?”
在她禁了非官方钱币后居然还能有辛国钱流通她也就忍了,濁山国这么大,一项政令不可能全方面的落实到位,尤其是贵金属钱币,那些非法的钱都是用金属做的,想完全禁掉很难,但三枚铜锱当四枚蚁鼻钱就过分了。
掌柜的诧异的看了看濁山侯,又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鯈。
鯈道:“这是我妻子,刚从别的国家过来,对本地不太熟悉。”
掌柜的露出了然的神情,对濁山侯道:“夫人,你不知道,那些商人爱收辛钱,我们用辛钱和他们买东西能便宜不少。”
濁山侯懂了。
同样的钱,辛钱在商人那里能买的东西更多,民间自然更青睐辛钱,发展到最后的结果便是明明辛钱含铜量和分量不如濁山蚁鼻钱,却比蚁鼻钱更值钱。
想了想,濁山侯问:“不会有人造假/钱吗?收到了假的铜锱怎么办?”
掌柜道:“这个应该不容易吧,辛钱做工这么精致,仿造多难?”
鯈对濁山侯解释道:“小铜锱能买的东西不多,但做工太精致,仿造的
成本没法收回来,最多搞搞剪边,但铜锱的边缘有齿痕,看看齿痕有没有少就知道钱是否完整。”
“那大钱、银毫、金铢和玉钱呢?”濁山侯问。“没人造假?”
辛国钱币和别的国家钱币不太一样,别人的钱价值几何由金属本身的价值而定,也就是含铜量这类,辛国它不,它将最小的铜锱和粮食挂钩,定死了一枚铜锱能买多少粮食,然后将大钱与铜锱挂钩,银毫挂钩大钱,金铢挂钩大钱,玉钱挂钩金铢,一个钩一个。
当金属钱币的价值远远超过金属本身的价值时,造假的利润也会暴涨。
不论辛国将钱铸得多精致,做多少辨伪记号,提高造假成本,但再怎么提高也不能改变铸钱的成本不能太高,不然国府自己发行钱币都要头疼。既然有足够的利益,自然会有无以计数的人前赴后继。
鯈道:“应该有,但抓住了要砍三族的头,干得人应该不多,反正我这些年没收过多少假/钱。”
买了鱼,鯈带着濁山侯到一家买茱萸的店,茱萸是食材也是香料,买了一把茱萸给濁山侯拿着。
“闻着茱萸的气味会不会好受点?”
“你不说我已经忘了气味的问题。”
“没事,想起来了就闻闻茱萸。”
“”
买完了茱萸又买了半爿羊,半斤辣角。
虽然辣角最早出现在辛国控制下的夷彭列岛,却最先在帝国的南部蔓延开来。
发现辣角可以治胃寒气滞,脘腹胀痛,呕吐,泻痢,风湿痛,冻疮这些问题后辣角迅速成为了南方最大的经济作物。
帝国南方就是一片原始大丛林,瘴疠之气弥漫,哪怕是世代居住于此的当地人都吃不消,何况外来者。
走在乡野间,经常能看到南方的当地人拿辣角当零嘴啃。
濁山国虽然属于西南,相对偏北,但宁州的瘴疠问题同样没少过,哪怕没有瘴疠困扰,烧菜时加点辣角也能多吃一碗饭。
需求推动发展,辣角也从最开始与同等重量的金子等价值变成了比一枚铜锱就能买两斤的东西。
“你要用辣
角煮鱼?”濁山侯问。
“是一起乱炖。”鯈回答。“炖出来的滋味特别的鲜,会让你想把舌头也吞下去。”
虽然鲜很好吃,但也不能只吃鲜,鯈又买了些清火的食材,濁山侯一直跟在他身边,
“我要去大市。”
鯈不解,因为苍蝇集市的出现,大市里的食材生意慢慢向苍蝇集市转移,原因无它,买菜买米,人总是更愿意去离得近的铺子里买。不过大市也没因此就凋敝下来,相反,它更繁华了。
一来氓隶们买食材一次不会买太多,大宗的食材买卖还是发生在商人与商人,商人与贵族之间,因而仍旧停留在大市。除此之外,来自世界各地奇珍、百戏俳戏等表演,以及随着百戏俳戏而发展起来的无数食肆酒肆可以说如今整个帝国最繁华的集市便是濁山国蚕邑的大市。
“你要买什么?”
“找人,了解一些东西。”
鯈不解,但还是拎着食材陪着濁山侯去大市,濁山侯随意的瞅了瞅,最终务色了一个粮商,一枚麟趾金递出,有问必答。
“为什么收那么多辛钱?自然是要买东西。”
“濁山国的钱不好吗?”濁山侯问。“为何不用濁山国的钱?”
“濁山国的钱很好,出了濁山国也能买到东西,但辛钱也能买到,而且出了宁州,辛钱比濁山钱更好使,算一算,收辛钱更划算,不容易砸手里。”
钱得花得出去才是钱,若是别人不收,那钱就不是钱了。
濁山国商贸很繁华,濁山侯也多少懂一些钱币方面的知识,市面上流通的钱少了会出问题,多了也会出问题,辛筝发行的钱币明显已经超出了辛国的市面需求,奈何同行都太烂。
比起贵族们各行其是发行,含铜量与大小都忽高忽低的钱币,无疑个头更稳定、防伪更用心、含铜量也很稳定、购买力更是坚/挺的辛钱更受欢迎。
也因为大量的钱都被这些商人给带着流到了别的国家,辛国境内的物价也没出什么问题。而在国外,因为商人们都用辛钱付钱,收辛钱,氓隶们自然也更偏好
辛钱,而因为氓隶偏好辛钱,商人对辛钱更看重,商人们喜欢辛钱,想从商人手里买东西的氓隶也更偏好辛钱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已经说不清了。
濁山侯瞅了瞅粮商正在装货的粮食,问粮商:“这些都是要去辛国的?”
“是啊,辛侯,啊不,现在是宰辅了,她要很多粮食,说来多少她要多少。”
“也就是说她并未与你签订订货的契书?不怕她到时候不认吗?”
“不会,宰辅既然这么说了就肯定会收。”
濁山侯不是很理解商人的信心。“就算她会收,若送货的商人太多,她没钱付呢?”
商人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确定,不过兖州从来都没拖欠过钱,一直都是验完货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不拖欠到第二天,宰辅既然这么说,想来会提前准备好很多的钱。”
“那货若超出了她的需求呢?沃西的战争总有打完的时候。”
“沃西的战争会有打完的时候,但沃西打完后诸国肯定会趁着兖州虚弱对付兖州,兖州绝对不会嫌物资少。”
濁山侯炸了眨眼。“你怎么确定诸国以后会攻打兖州?”
“那些游士说的,沃西的战争结束前捅兖州刀子容易被所有人骂,但等沃西战争打完了再捅刀就不会了,而且兖州那个时候刚打完沃西战争也是最虚弱的时候,最好对付。”
商人不自觉的露出了担心的神色,濁山侯留意到了这一点。“你是辛人?”
“不。”商人摇头。“我是昭人。”
“可你好像很担心兖州?”濁山侯道。“我听说昭国前不久败给了方雷国。”
你最应该担心的不应该是你的母国昭国吗?
“我十一个孩子都在辛国的官序读书,我自然担心辛国。”
濁山侯:“你一个昭人将自己所有的孩子送到辛国读书?”没记错的话昭国和兖州的距离不是一点两点。
“嗯。”
濁山侯不明白:“为什么?据我所知,辛国待外国来的商人虽宽厚,但待本土商人甚是苛刻。”几乎不允许本土商业发展,而外国商人交易也
都是同辛国而非同辛国的商人与氓隶,完全将商贸给攥在了自己手里。
“为了当官。”粮商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辛国的大司商喜?”
“略有耳闻,辛侯的重臣之一,掌管辛国所有商贸。”
“她以前就是商人,兖北最有钱的商人。”商人以一种艳羡的目光道。
“辛国不是禁商人与商人的后代为官吗?”濁山侯问。
“喜将自己所有的家财都捐了,现在已非商人,靠大司商的俸禄生活。”商人非常羡慕。“后来有几个商人也学着她给辛国的官序捐了自己全部家当,不再经商。辛侯让人给我们捎话,让他们选一个子侄去服三年徭役,再去参加官考。虽然很大一部分商人选的孩子都没通过,但也有一部分通过了,当上了小吏,其中出色的还当了官呢。我现在就指着那几个小崽子有一个能读书读出出息来,只要能通过官考,我就捐了自己的钱全家搬去兖州。”
濁山侯思考了一番这番话的信息,觉得就这种折腾法,那些当上官的商人子弟能够当官只怕更多还是因为自身的能力,捐的那些钱只是让他们这个过程缩短了,但即便没有那些钱,他们也还是能当上官。
生意跨国的商人与寻常小贩是不同的,前者是真的非常非常有钱,不乏有钱得连国君都要眼馋的。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衣食无忧是不必说的,这样的生活环境还能坚持下来三年徭役,心性毅力必不会差,而这样的人,很难不出人头地。
“值得吗?”濁山侯问。“听你的意思,你们的孩子还要服徭役,参加官考,一个都不能少,哪怕为吏,也并非一定能当上官。相比较,握在手里的钱不应该是最实打实的?”
商人摇了摇头。“钱再多,没有权力也守不住,贵族想要,动动嘴皮子,我们毕生甚至几代积累的财富就没了。而且辛国规定官员与三代直系不能经商,既然要做取舍,比起钱,自然是权更重要,有权力才能有一切。”
濁山侯觉得,商人的孩子若是抱着这种心思当上了官,迟早会成为辛侯每年开门红中的一员。
不过,比起辛国未来的风气,濁山侯更担心自己。
商人地位低,贵族缺钱的时候,商人就是最好的肥羊,一举多得的那种。
不是每个商人都重诚信,商人为利不择手段,大部分商人在氓隶的眼中的形容两个字就能概括:奸商。
宰商人既可以丰满腰包又可以邀名,完美。
计然学派学说一毛不拔这类的思想便与商人有关:希望自己的财产安全能够得到保障。
辛国虽然对商人也苛刻,但给了商人转换门庭跻身权力阶层的机会,而且辛律真的保障了商人的财产安全——只要商人不去踩辛律。
计然学派与支持计然学派的商人们的心怕早就跑辛国了。
更可怕的是,学派与商人是无国界的,分布于整个帝国许多的国家。
聊了约莫一刻时间濁山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走南闯北,应王令去辛国投薪火军的人多吗?”
“多,很多,我有好几个认识的现在都不载货了,专门拉那些去辛国投薪火军的游士和贵族子弟,赚得盆满钵满,有一个还受到了王的褒奖呢。”
濁山侯配合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心中亦是惊。
虽然和王没见过几次,但她很确定这不是王自己会做出的事,不是王会做出的事,他却做了。
王与巫女望舒一样,都已沦为辛筝的提线木偶。
凭心而论,帝国历史上沦为傀儡摆设的王并非没有过,但巫女却不曾有,巫女这里要么局势在巫女的控制中要么巫女被幽囚,连傀儡都不如,遑论同时控制这两者。
辛筝开了一代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