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第八十九章卫辕
卫辕在桓城呆了有三日了, 这是一座他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神奇的城邑。
筑城的都是俘虏,但看守的人很少,更没有人提着鞭子在后面督促俘虏勤劳,却也没有俘虏跑掉或是偷懒。
俘虏以百人为一队, 没戴脚枷, 百人一同干活, 会有小吏记下每队每日干的活,干得最好最快的几队,每旬都有钱拿。
不过俘虏不跑却不是因为每旬可能有钱拿, 而是因为桓城给俘虏的伙食好, 顿顿有鱼有肉,鱼是红鱼泽里捞上来的,肉是各种野兽的肉。
一日两餐, 每餐都能吃到饱, 干了一段时间后不少人发现自己脸上竟然长肉了。
也没必要跑, 足赤与桓焰许诺了, 桓城建好的时候不仅会放了他们, 还会发一笔盘缠,卫辕在观察的时候有发现, 很多俘虏都在讨论桓城建好以后去找自己的家人, 把家人带到桓城来生活。
桓焰见完梁侯回来觉得人手还不够,又向附近(几百里内都是附近)的方国与城邑招揽短工, 吸引了很多农闲时想挣点钱粮的底层氓庶。
桓城差不多一天一个样。
卫辕对辛侯的好奇心也达到了鼎盛。
别人看到的是足赤与桓焰的能干, 他看到的却是这俩人的背后的体系。
桓城有成文法, 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两千余条,完善且细致。
这部成文法的执行力也很强。
桓城有数百小吏,桓城的方方面面都在小吏的管辖中, 职权明确。
桓城水师来日必定独霸云水。
卫辕非常笃定。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一支军队强大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在于主将,但卫辕持相反意见,他认为,一支军队强大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在于它背后的国族是什么体系,够不够完善,越是完善越是符合时代的体系,它所养出的军队便越是强大。
哪怕是一代战神,给它一个内部一团乱麻毫无章法的国族的军队也只能打败仗。
而一个体系完善的国养出的军队,哪怕没有名将,只要主将的用兵能力在及格线都能打胜仗。
军队厮杀的舞台不过
是两个国族展示自己实力的方式。
云水两岸所有的国族,没有任何一个的体系能够与桓城水师背后的体系媲美。
卫辕觉得,或许自己可以不用再找下去了。
招待了卫辕几日,在卫辕成功被吸引后桓焰为卫辕写了一封荐书,为他准备了盘缠,让他去蒲阪找他正好奇着的辛侯。
卫辕非常高兴的拿着荐书与盘缠坐上了去王畿的船。
卫辕乘坐的是一艘商船,商船载货不够时往往也愿意捎几个人,能赚点是一点。
商船是一支船队的一艘船,为了省事,桓焰让人护航时都是尽量将客户集中起来护送。
商船加上水贼的护航船,达到了惊人的三百余艘,一路上可以说是畅通无阻,莫说水贼了,便是关卡都没几个敢生事的,老老实实的按着最低标准收了关税便放人了。
也不是不想盘剥,但夏季时桓焰几乎横扫了从云梦泽到阙泽这段云水河道的水贼水师,这些为了向商船收税以及防御而筑的关卡自然也被桓焰问候过。
至于水中的大鱼巨鼋桓城水师充分展示了自身的实力。
虽然关税还是很重,但一路上的平安畅通还是让商旅们欢欣不已。
商业最重要的便是速度,花在路上的时间越短越好,奈何这年头,赶路本身就已经很花时间了,路上的重重关卡更是乱上添乱,非常的费时间,若是倒霉点,关卡的贵族与小吏想宰你,更是会故意卡着不放,暗示得先将他们填饱了才能过应付关卡花的时间比花在赶路上的时间至少多了一倍。
更倒霉点,碰上战事,要么绕远路,要么被抢,可即便是前者也同样有很大的风险被抢。
因而桓城水师让商队夸赞不已,这一趟还没跑完便已开始向水师预定起下一趟的保护。
去蒲阪必须经过澜水,因而澜水注入云水的几座城邑也因此而愈发繁盛,成为了中转站。
不打算去蒲阪的会在这里卸货,还要继续前行的也会于此休整与补充食水。
澜水上游并不适宜耕作,人也不多,不在下游补充足够的食水,很可能跑到上
游的渡口时便发现食水不够了。
诚然,上游的渡口也能买到,但贵啊。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能省干嘛要浪费?
澜水下游也有特产,同样需要采买,船队为了利益必定要停留不少时间,卫辕思及辛侯曾经在澜水活跃过,便趁着这段时间下了船四处转了起来。
辛筝还在昆北之地时通过各种手段吸纳了大量的流民,因而澜水下游的肥沃土地都被重新开垦了出来,卫辕走在小路上放眼望去,全是耕地。
时值仲秋,地里种的也不是什么粮食作物,时间不够,因而能够看到的一般都是蒜、韭菜、麻累之类的作物。
然而在这里,卫辕还看到了大片的牧草田以及不知道是什么作物的田地,作物也不是散漫的生长,而是起了垄,呈一条条的形状分布于田地间。
在看到一个农人后卫辕很干脆的走了过去借水喝,同时掏出自己带的干粮分了一半给农人,与农人坐在田埂上聊了起来。
“你问这种的是什么?这是圆葱,是辛子当初给我们种的。”农人就地掘了一颗圆葱,剥了最外面的一层葱皮后递给卫辕。“后生尝尝,味道可好了,可以生食,不费柴草。”
燃料不易,但食物若是不煮熟了食用,不免割伤喉咙加消化不良,反正就是死得快,但即便如此,大部分氓庶也仍是生食。圆葱这种不需要煮熟就能食用,并且味道不错,更不会割伤喉咙的作物几乎是立刻受到了氓庶的欢迎。
卫辕接过圆葱啃了一口,好悬没吐出来,这味道也太刺激太冲了,味觉与嗅觉上的双重刺激。
不过比起谷米,圆葱的确好很多,不伤喉咙。
麦的产量比粟高,但哪怕是弄熟了,麸皮也还是会割喉咙。
“还有那甜象草,也是辛子赐给我们的,辛子真是一个大好人。”
卫辕附和着农人的话,心中却是有些好奇辛国的人知不知道自家大君将辛国最重要的东西给送人了。
“甜象草种了养牛羊吗?”
“那倒不是,我们没有牛羊的。”农人说。“但甜象草可以喂鸡喂鸭,豚也吃,牛羊
也吃。”
“你们不是没有牛羊吗?”卫辕奇道。
“但辛子有呀。”
卫辕回以茫然的神情。“辛子不是已经走了吗?”
昆北之地是王畿,而且是王畿仅次于湟水流域的肥沃之地,王只要脑子没出问题都不会让辛筝一直控制这里将此地吃下。
“但辛子留下了人继续修渠呀。”
见卫辕不懂,加之手里的干粮也很香,农人便与卫辕解释了起来。
辛筝还没走的时候便着手修渠,将商北并行的几条河流全都连起来,澜水下游也同样修渠,可增良田万顷,将商北与澜水下游变成王畿最大的粮仓。
但这工程量太巨大了,没个几十年搞不定。
辛子虽然走了,但并不想半途而废,因而留下了宜和很多水利匠人。
这些人加起来也不过百余,靠他们的话,几百年都修不好渠,但宜也不是大夫,没权力征发劳役,因而宜的选择是花钱雇农人帮忙。
工钱日结,管一日两餐,连着干五天还有一大碗肉可食,那吃的肉还是农人用甜象草喂养的鸡豚狗彘,全被宜花钱买了。
这待遇太好,农闲的时候昆北的大部分农人都会去干活。
至于牛羊,为了让宜能更快的完成修渠工作,因而辛筝调来了大量的牛马,牛马的数量每年都在增长。
但养起来太费事,不论是牛还是马,每天至少要吃十几斤草料。
辛筝许诺氓庶,只要氓庶能攒足一头牛五分之一的钱,她可以借贷给氓庶补剩下的五分之四,让氓庶买牛回去帮着耕地。借贷是要还的,但不需要利息,只一个条件,农闲的时候农人得将牛马借给宜用以修渠,但不白用,宜在将牛马还回去的时候,保证牛马的腰围是增长了的。
最后的结果嘛。
澜水下游与商北差不多家家户户都会在农忙时用牛耕,代价是牛马还给宜的时候,牛马的腰围只能比借走的时候增了,不能减,并且租牛马的农人每个月都要上缴宜三千斤牧草。
所幸,甜象草的产量很高,粪肥发酵加上充足的灌溉,哪怕是下田,亩产也能达到三四千斤。
三千斤牧草不过是一亩下田一年的亩产,井田制下,一户庶农拥有的田地是百亩,三千斤牧草根本不算什么。
农人觉得这很划算。
十二亩地的牧草产量而已,甜象草可以增加土地肥力,种完粮食后本来就要所有土地都种一茬甜象草。
而且辛子还教了他们在田地里人工制造蜂窝,养蜜蜂,养了蜜蜂的田地,粟麦结穗时都是种一收四收五甚至收六。
就是大夫们太可恶了,竟然增加了蜂窝税,偏偏农人还不能不缴,不缴的花就不能安蜂窝,不能安蜂窝,收成便上不去。
卫辕听得不解。“等等,听老伯你的话,你们是租牛马?不是买回来?”
粮食产量增长了、饲养的鸡豚狗彘也都卖了不错的价格、农闲时还有做工的收入,哪怕是贵族们增税了,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买不起牛马,可听老伯的意思,卫辕觉得自己没理解错误,是所有人都没有牛马。
农人闻言露出了愤愤之色。“还不是那些大夫们闹的,年纪比辛子涨了好几轮,干的事还不如辛子一个半大孩子呢。”
卫辕道:“大夫们增税了?”
农人点头。
粮食产量增长了、饲养的鸡豚狗彘也都卖了不错的价格、农闲时还有做工的收入,家家户户都能吃上不少顿饱饭,也都攒下了一些钱,全都幻想着多攒两年,攒够了五分之一的牛马钱就去找辛子的人借贷买牛马。
然后,大夫们增税了。
缴完了税,农人们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曾经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状态。
也不是没人试图拒绝新增加的税赋,只是尸体现在还吊在路边呢。
除了在修渠的工地上干活的日子,他们根本吃不上饱饭。
种地的热情降至冰点,修渠的热情倒是高涨,但又不能不种地了。
庶农是不能随便迁徙的,能够大老远跑去给宜修渠纯粹是因为辛子与大夫们有约定,修渠不会影响正常的农桑。
若是农桑受到了影响,他们就不能再去工地上修渠赚钱了。
上位者有上位的考量,下位者同样也有自己的狡黠。
本来打算买牛马的统统都不买了,改成租。
用了牛耕,田地的产量还是会增加,这样还是会有收益,虽然少了点,但也是收入。
而且租的是牛马并非农人的,大夫们不能征用,那是辛子的财产,若是征用,便是抢辛子的财产。
卫辕懂了。“用了牛耕,粮食产量又增加了,没增税?”
农人的脸顿时黑得仿佛黑炭。“增了。”
卫辕想了想,还是没提醒农人,税赋以后还会增加的。
蒲阪与西荒的战争在即,这一场倾国之战决定了未来谁为人族的王,双方势必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而决定战争的便是战争双方的家底,打到最后,大概率农人一年辛劳收获的所有粮食都会被征走。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农人也听不懂,卫辕想了想,换了个话题,与农人聊起了胥吏。
他方才有留意到,农人对增税所有的仇恨都是针对大夫的,而非做为执行者的胥吏。
这就很稀奇了。
卫辕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这种事,农人最恨的往往不是下了命令的大夫,而是负责执行上层命令的胥吏。
有很多农人愤怒的埋伏杀死胥吏,却不会有人去埋伏杀死大夫。
甚至于大夫杀死恶吏平民愤时,氓庶还会感恩戴德。
农人并不知卫辕的好奇,但还是很感慨的回答,胥吏们也是身不由己,不执行贵族大夫们的命令,就得死全家,他们也不愿意的。
为何如此笃定胥吏是不愿意的?
那不是废话吗?
这一届的胥吏可都是好人,平日里不仅不盘剥庶农,还隔三差五的帮着庶农,庶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去找胥吏,只要是做得到的,胥吏都会帮忙。也是因为这些胥吏的帮忙,税赋一增再增,农人的家里才没饿死人。
卫辕配合的点头,心里为辛侯竖起大拇指。
他敢肯定的说,税赋一增再增,辛侯功不可没。
那些被征走的粮食最终的去处应当是种出它们的人的肚子。
修渠是重体力活,宜竟然管所有民夫干活后都能吃
饱,那么问题来了,她哪来那么多粮食喂民夫?
从别的地方买?
买肯定是有买的,但哪怕有云水这条水上航道,粮食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成本也会翻一倍不止。
最简单也最省钱的做法无疑是就地买粮。
可问题也出在这。
农人基本不卖粮。
缴纳完税赋后剩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能够半年稀饭半年野菜都已经是家境不错了。
市面上的粮食都是贵族和氓庶奴隶主卖的,拥有良田无数,奴隶成百上千甚至上万,这才能有多余的粮食拿出去卖。
要买粮只能找奴隶主。
不巧的是经过学宫弟子们的大乱战,以及辛筝最后一段时间的屠杀,昆北之地的贵族和奴隶主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土地都被授给了流民和获得了氓庶身份的奴隶。
传授农耕技术应当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粮食产量增加了,农人才能有余粮拿出去卖。
直接从农人手里买也不是不行,但一来挨家挨户的收粮太麻烦了;二来看到农人赚钱,大夫一定会增税,氓庶的要求从来都是很低的,饿不死就行,既如此,自然要照着这标准来收税;三来,农人赚了钱,日子好过了,会很快将辛筝给忘了。
现任不渣,怎能认清前任的完美?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同样,也不会有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