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第四十九章盗趾
鲁阳是一座大城, 做为一个大国的都城,它有着一个大国应该有的特色。
高得惊人的城墙,以及大得惊人的面积。
城邑之内并非全都是建筑,实际上, 每一座城邑都会在内部预留很多田地, 甚至这部分田地的面积比例会达到一半, 并且田地都不会闲着,而是年年耕作。
都城这样的地方,田地就更多了。
毕竟, 帝国已经纷争了千年, 千年的岁月里就没有哪个国家的都城是没被人给围过的,更有甚者被围了不止一次。
围城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粮食。
光吃存粮能撑多久?
节流解决不了问题,最好的法子自然是一边节流一边开源。
预留大片的田地在城中, 即便是城被围了也能自己种地补充些粮食, 而非一味的坐吃山空。
鲁阳也不例外, 郭墙之内, 不仅有着大得惊人的田地, 还都是上好的良田。
为了守城,盗趾将城中每一寸土地都给利用上了, 不仅郭墙之内, 连内城和台城的花园都给拔光了全都改种粮食,再加上之前囤积的粮食, 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充分准备。
外面联军的粮草是由周边国族提供的, 几十万大军每天人吃马嚼, 一顿一座山,四位国君是不会心疼的,但那些国族就不一定了。
虽然都是帝国的统治者, 但诸侯贵族都普遍欠缺为帝国奉献的精神,想让它们为帝国奉献,必须基于一个前提:这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或是对自己有好处。
没有王侯贵族会喜欢自己,但没有王侯贵族愿意为了帝国牺牲自己的利益消灭自己,它们更愿意牺牲别人的利益来消灭自己。
盗趾对此很了解,从冀州一路打过来,见得太多,又有常仪不时冒出几句关于利益的话,他对这个帝国渐渐有了更多的认知。
帝国一定会完蛋,而且不会太远,哪怕是神祇降世也无法改变。
这是常仪精神分裂时说的话。
嗯,精神分裂。
盗趾早就留意到了,常仪每天都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表现怪异,仿
佛换了副性情似的,并且看事情更加通透。
也因为见得太多,再加上有人指点,他能看出,帝国就像一株树,地面之上的部分光辉灿烂,地面之下的树根却已腐朽。
世间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灭的王朝。
数千年积攒的沉疴堆积盗趾大概也能猜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影响。
他正式吹响了沉疴大爆发的号角。
他注定不得好死。
一个古老庞大的帝国就算注定灭亡,第一个为它掘墓的人也必定给它陪葬。
九方燮对此的评价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掘墓人。
盗趾一边拿着镰刀收割着麦子一边问燮:“你既然也这么有自知之明,为何还要掺和进来?”
这也是他疑惑的。
虽然合作得挺愉快的,但要说信任,抱歉,他俩之间真没有。
最开始时以为燮是一个善良的贵族少年。
这样的好人他这么多年见过不少。
不少贵族是同情奴隶的悲惨的,他也承认,那些人是好人,但这从来都没妨碍到他在遇到的时候把人杀了。
你是好人,你也同情奴隶的悲惨,也愿意施舍奴隶,但那又怎样呢?
你的同情与施舍能让奴隶活下去吗?
不能的话,这样的同情与施舍有什么意义呢?
盗趾想不到这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在遇到那些善良的贵族时,屠刀从不手软,管你善良不善良,跟我有关系吗?
为何杀你?
你是奴隶主,我是奴隶。
你的道德不是我的道德。
对于燮,最开始时也是要和别的贵族一起埋了的,但燮表示了自己是连山氏的族人,能预测天气变化,能指点农时,这才被留了下来。
再之后盗趾恍惚在燮感觉到了曾经遇到过的那些善良的好人,因为燮同情奴隶。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或者说,同样是同情,但人与人的同情是不一样的。
他曾经遇到的那些好人,他们的同情是为要倒霉了的奴隶说两句好话,让奴隶免去一次责罚,或是赐予奴隶更多的食
物,让奴隶能吃一顿饱饭。
但奴隶造反,那些善良的人绝对不会跟奴隶说,你们做得是对的,他们只会说,你们应该和主人商量,或是努力干活用自己的勤劳忠诚感动主人。
燮的同情甚为别致,他觉得帝国就不应该存在奴隶制,所以他帮着奴隶杀奴隶主,杀得毫无心理障碍。
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人与人的同情也有天壤之别。善良的好人教会了盗趾前半句,燮让他懂了后半句。
但还是不信任。
他相信有善良的奴隶主,因为见过,但不相信奴隶主会因为善良而帮助奴隶杀奴隶主,又不是脑子坏掉了,谁会自己唆使别人杀自己?
同情是真的,不赞成奴隶制也是真的,但帮奴隶杀奴隶主肯定不是因为这些。
打小吃过的最大的身体之苦也不过是被少时被按着读书习武,干农活相当不利索的燮疲惫的在地里坐了下来,擦了把汗。“你不也很有自知之明吗?不也在干掘墓人的事,你干得好吧,你也不算掘第一铲土的人,你是第二个,不过你和第一个都会死得很悲惨,而你并非不清楚。”
盗趾笑道:“我只是不想当奴隶而已,可惜,我这样的想法是大逆不道的,是该死的,我也没办法,既然我是该死的,那就把认为我这样想是该死的人都给杀了,这样我所说的便是最有理的了。”
燮怔了下,俊美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你摸透了世界最真的真理。谁的戈矛更锋利,谁就是真理。”
“你呢?”盗趾道:“我曾以为你是个天真不知事的,但你非常清楚奴隶和奴隶主的问题。”
一个善良的好人不应该懂这些。
不是说好人的脑子不好,而是看出了这些,就无法再做一个好人了,所以好人要么看不懂,要么拒绝去思考,还是看不懂。
燮说:“我同情你们呀。”
盗趾静静的看着燮。
燮微叹。“好吧,同情只是其次,主因的话,你读过炎帝本纪第七篇吗?”
“读过。”盗趾不解,这和炎帝有什么关系?“我记得,
那篇写的是炎帝觉得帝国的奴隶太多了,对帝国的稳定不利,因而开始推行奴隶可以通过劳作数年后成为众人的政策。”
燮点头。“然后帝国就爆发了内乱。”
盗趾:“那很正常嘛?那个时候,帝国虽无贵族,却有众人与远远超出众人的奴隶,哪个众人不是吃着奴隶种的粮食?饮着奴隶酿的酒?怎么可能答应呢?自然要趁着炎帝出征时断她后路,欲送她性命,但,谁也没想到,炎帝靠着奴隶和一部分支持她的众人打了回去。”
反抗与背叛炎帝,若不成功,就只能死全族。
但吸引盗趾的却不是炎帝的功绩,即便是后人鼓吹炎帝治世人皆圣贤,实际上帝国内部也从来都不是没有分歧,炎帝在位时对内部的清洗不止一次,每次都是血流成河,那次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吸引他的是奴隶们表现出来的战力。
奴隶们用命铺平了炎帝回到都城的路,杀死了所有挡路的人。
燮道:“在炎帝诛杀叛贼时,有个人要求见炎帝,说自己从未背叛帝国。”
那个人问炎帝,什么是人?
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是人。
但思考的时候他遇到一个麻烦,做为一个正常人,他没有辟谷的能耐,他得先解决衣食住行才能思考这个问题,但解决衣食住行后他就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所以他希望有奴隶,让奴隶干活,这样他就不用发愁衣食住行,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思考什么是人。
所以,奴隶制必须存在下去,但炎帝并不认可奴隶制,她只是因为暂时只有这个合适所以用用,等过渡了,她就不是让奴隶通过提升成为众人,而是废除奴隶制了。
炎帝没回答什么是人,而是告诉他,一个人能管理的奴隶是有限的,奴隶多了的话,管不过来。
那个人觉得这不是难事,管不过来,那就杀掉一部分奴隶,剩下的自然就管得过来了。
这是个简单粗暴又乍听很有用的法子,至少燮第一反应便是,这人好有创意。
炎帝与燮的第一反应是不同的,或者说,炎帝和
大部分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后人大多赞同那个年轻人,觉得他没有错,少部分同情心泛滥的也是觉得没必要搞得这么凶残,而炎帝,她的反应就六个字的评价:蠢如豕,毒如蛇。
直白点就是骂人脖子上长了一颗猪脑袋,胸腔里跳动的是一副蛇蝎心肠。
被炎帝这么一骂,那年轻人原本叫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字就是炎帝对他的评价:蠢。
“我思考了很久,一直没想明白炎帝的反应,直到你造反,闹得轰轰烈烈,我听到了你的消息,终于明白为何炎帝那样评价。”燮看着盗趾道。“奴隶不被认为是人,但你们终究还是人,会思考,有人的悲喜,你们永远都不会真的驯顺如豚犬,个个都会自觉将自己养肥了再跳进釜中供主人食用,只要有一个人反抗,就一定会有很多跟着学,绵延不绝。
真按那个年轻人说的做,他永远都不可能拥有思考人生的时间,因为他必须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管理和镇压奴隶上。便如如今的帝国王侯贵族们,他们哪个不是出生起便衣食无忧?可他们哪个有闲工夫思考人生?”
盗趾:“你莫要说你也思考人生?”
燮想了想,说。“差不多吧,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人,也没思考这个问题,但我觉得,生而为人,又投胎得好,不愁衣食。我可以做点什么,也想为这个养育了我的帝国做点什么。如你所言,帝国已是一株根子朽烂的大树,没救了,但我还是想为它做点什么。这个长生种与短生种并列的世界,人族,输不起。”
燮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但那种感情却是真切的,他想为这个注定灭亡的帝国做点什么。
盗趾不解:“可你正在为它掘墓。”
燮道:“神话里有一种鸟,它每隔一段时间会搜寻香木,点燃后跳进去,它会在烈火中死去,却又会在烈火中重生,变得更加强大,这个过程被称之为涅槃。”
盗趾听懂了。
欲使其生,先使其亡。
神逻辑!
“帝国一旦倒下,周围的种族就会扑上来。”盗趾说,他
很好奇燮打算在帝国死亡后怎么让它复活。“不论是前前任的元洲王朝统治者龙伯族还是前任的羽族,从未甘心让出权柄。”
元洲王朝的王位在漫长的历史上诠释了什么叫王位轮流坐。
人族不是第一任,前任是羽族,前前任是羽族,未来,人族也变成了前任,无疑是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
燮微笑。“很遥远的年代里,曾有一个种族统治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统治了很久,久远到所有种族有记忆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建立起了强大的王朝,奴役着元洲所有的种族。但后来,那个种族的上层和下层爆发了战争。”
这有点像自己和帝国的关系,盗趾好奇的问:“那后来呢?”
“奴族们见主人打得如此欢快,深切的觉得自己在一旁看戏是不道德的,他们应该干点道德的事。”燮微笑。“后来,那个种族绝种了。”
盗趾怔了下,说:“那这结局还不错呀,主人都没了。”
他也听出来了,上层和下层,都是奴隶主,只是层次不同。
燮无语。“你也是人族。”
盗趾回以白眼。“蒲阪对你的裁决你不知道?”
燮道:“我知道,但王侯贵族并不能代表所有人族,既然不能代表所有人族,那就是不合理的判决。”
盗趾觉得燮是个很有意思的无赖。
燮问:“若有一日,面临相似的处境,你觉得帝国会坚持奴隶非人的道德还是跟你聊大家都是人族,帝国属于所有人族?所有人都应该举起戈矛保护帝国?”
盗趾反问:“若坚持呢?”
燮:“那就说明帝国不用考虑涅槃了,它就该永久长眠,如同元洲第一王朝。”
盗趾明白了,自己还是闪了眼,这不是个好人,这是个疯子。
盗趾无语的继续收割麦子,忙着呢。
燮休息了会也起来继续收割了,同时与盗趾继续聊如今的局势与接下来的打算。
“对了,你说我是第二个掘墓人,那第一个是谁?”
“太昊琰,人族的另一个王。”
“帝国有两个王?”
“太昊琰的王是自封
的,不过我估摸着应该很多人羡慕,因为她的王位,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会传给她的子孙,不像九州,王位不能世袭,王的所有直系后代都不能参与下一任王的角逐。”
“这么有原则?”
“没原则的都被杀了。”
“我就说怎会这么不合理。”
一边聊一边干活,分了心,燮反倒没那么累了,至少在麦子收割完之前不觉得累,麦子一收割完,整个人都瘫了,却还是得起来。
作物收割必须快,不然下场雨就悲剧了,不幸的是,根据他的预测,明天就会下雨,还是大雨,因而今天必须将麦子都给收了。
南方就是这点不好,潮湿多雨。
麦子收割后需要脱粒。
帝国用来脱粒的工具是木棍,慢慢砸,盗趾用的不是木棍。
常仪和他琢磨来澜北并非一日之事,自然做得准备也很足。
知道不管跑到哪都一定四面皆敌,大量的人力需要用于战争,因而常仪耗费大量的精力改良和创造了大量的农具,尽量让奴隶们能腾出人手去应对战争,又不影响耕作。
人族耕地用的是犁,没犁的话就是耒耜慢慢挖,一个人挖坑,一个人撒种子,效率低得感人。
有犁的话,大部分是人拉着犁,牛马太珍贵了,只有在贵族的上田里才会用,寻常田地都是人拉。
犁若用牛来拉,须得两牛,换成人,自然就需要更多的人。
常仪将犁给改成了一牛就能拉着走,并且犁得很深的新犁,最让人佩服的是,因为不知道哪种最合适,她是各种思路的尝试,提供的各种犁中有一种犁有六把犁铧,到了澜北后盗趾试着让人做了出来,简直是耕地神器,只要有足够的畜力,犁地特别快。
牛马不够也不是问题,盗趾找农人和靖人集思广益的改了改,改出了豚犬也可以用的种类。
收割的话也有收割车,但只适合在特别平坦且没什么石子的地方用。
便是脱粒,自然也有更好的工具。
常仪也设计了一种叫枷的东西,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或木板构成,很容易
做出来,比木棍更方便,也不用担心像木棍那样,敲着敲着,虎口就裂了。
燮忍不住道:“也不知常仪是谁,感觉像巫抵殿的人,但比巫抵殿接地气多了。”
巫抵殿也擅机关造物,但人真的就是高大上的机关造物,以战争用的东西为主,一般人用不起,而常仪设计的东西一点都不高大上,怎么简单怎么来,哪怕是氓庶,只要能有时间和精力,自己都能尝试着仿制出来。
“若是巫抵殿的人,风格这么与众不同,不应该一点名气都没有。”燮嘀咕道。
盗趾说:“我也不知她是谁。”
“你都不知她是谁还那么信她?”
“她对王侯贵族充满了恨意,见天的活埋。”盗趾道。“我如何不信她?她比我更渴望看到帝国灭亡,就是太善良了。”
“她帮你那么多,你还骂她?”
“这回的善良不是贬,是褒。”盗趾道。“对上位者的好,那不是善良,而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生杀予夺掌控在上位者的手里,谁会拿命赌上位者的宽容?但对自己脚下的蝼蚁还能同情,那是真正的善良。”
“你以前没遇到过好人?”
盗趾摇头。“不一样的,我以前遇到的,他们的同情是居高临下的,是施舍,那种同情,不是对人的,更像是一种人看到生得可爱的豚犬受伤时的心情,若豚犬的模样不堪入目,他们是不会多看一眼的。而常仪,她的同情是因为我们是人,所以同情。”
顿了顿,盗趾举了个例子。“她很多时候都在负责教导孩子们,有一次我听到她告诉孩子们,一个人若将饿死,那么为了一口吃的,不论是偷是抢,是杀人还是放火,都不可耻,因为求生有理。”
燮默了须臾,憋出一句:“很务实。”
道德是吃饱喝足了以后的事,都要饿死了还能谈道德,只能说明离饿死还有距离。
盗趾问:“所以你真不认识?”
常仪不论是性格还是容貌都相当的有特色,不可能默默无闻,以燮的出身,哪怕没见过也不应该没听说。
“你确定她的名字是
真的?”
“自然是假的,但我给你描述过她的容貌,那样瑰丽的容貌,我觉得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
“真不认识。”
燮忽的眯了眯眼,远远看到远方有黑点,那是城墙的方向。“那是什么?”
“应该是攻城了。”盗趾说。
外头的联军心并不齐,刚来的那会儿还认真攻打了几次,但发现鲁阳是真的同乌龟壳似的,想打下来,伤亡会很大后便改变了策论:围着。
盗趾琢磨着,接下来应该就是比谁能更熬了。
奴隶军只要熬赢了,就能和蒲阪谈判。
自己预测失误了?
“你在这里主持抢收,我带人去看看。”盗趾将枷放下对燮道。
“交给我吧。”
燮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盗趾回来,但也听到攻坚战该有的喊杀声,犹豫了下,派了个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人很快就回来了。
联军用飞石车投进来很多尸体,尸体上长了脓包疹子,明显是死于疫疾。
盗趾快气疯了,正带人清理呢,但飞石车各处投,有一些尸体投入了居民区
燮呆住了,给麦子脱粒的枷跌落在了地上。
疯了。
鲁阳哪怕经过了之前的诸多混乱,如今也有二十余万人口,这样一座大城大疫,根本隔离不了所有人口,届时整个澜北都得倒霉,这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
燮下意识思考起来。
不会是扶风侯,这位一直都在不惜钱粮的收买氓庶与奴隶,一点一点的摧毁盗趾的根基,顺便掠夺人口,这么久,投入的钱粮并非小数目,她已经撒不了手了。而且季连国和扶风国位于同一条河的不同位置,从扶风国来季连国是逆流,可能多费点时间,但反过来却也很容易。
黎、高辛与唐三侯?
这三个嫌疑倒是很大。
唐侯应该也不会,唐国这么多年扩张得也厉害,以前和季连国有很多小国隔着,完全不接壤。如今的话,最近的地方就隔了一条漓水,季连国若瘟疫横流,他也别想跑。
高辛侯与黎侯与季连国的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