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会动的雾
已估摸出对方功底,靳十倏此时倒也沉下了神思,不再做多余的动作,他平静问道:“什么?”
章误轻柔地压下一株兰草,幽香清远,细长的花叶摩梭着靳十倏的脸畔,酥酥痒痒的,让人莫名感到舒适。靳十倏随着她的举动不由自主屏息,徐徐间,似乎真有轻幽乐声在花叶间婉转低回,发自根茎深处,绵延不止。
靳十倏抬头,诧异的目光对上章误黝黑却透亮的眼眸,一双眼里无风也无浪,却有一片浩瀚无垠的,似乎藏匿着他无论如何也探测不到的、深不见底的秘密。
章误语气倒有些许意外,“听到了?”
靳十倏收回目光,再次屏息寻找那微渺的乐声,然而声音却消失了,他又将耳朵凑近了一些,等了片刻,仍是没听到。他缓道:“听不见了。”
“因为结束了。”章误指尖一松,这株兰草重新挺立于天地之间,向着日辉低语。只见章误淡淡望着这些兰草,又轻压下一株,侧耳贴去,静默了片刻又直起身,缓道:“这片兰草地里原本有两个歌姬,但现在只剩一个了,刚才你听到的乐声便是她吟唱出的。”
靳十倏没有说话,章误拨弄着花瓣,继续道:“由于它昨日的润喉露被它大姨母的二侄子偷喝了,故今日音色欠佳,先退场了。这是兰草村里有名的说书人这是最爱说闲话的这个到处拈花惹草这个,呃,有隐疾。”
“这里,原本也是一个和谐温馨、其乐融融的大家园。两位的歌姬的乐声有治愈心魂之奇效,在这里生存的兰草之灵们在很久之前从未有任何烦恼。”
“但忽然有那么一天,一位不速之客掳走了其中一位歌姬,这片乐土上的钧天广乐从此单薄了起来,兰草之灵们的灵气也不复以往繁盛,渐渐地,原本的大家园便只余留下了如此寥寥一岸。”
语毕,章误将手从花尖上挪移开,侧头看向靳十倏,却看见他双眼放空,在交错的兰草枝叶中僵直得如同一尊生冷的石碑,不知想到了什么。
章误本欲开口问询,却不知为何也随着他一同静默下来。良久,终听得他回应道:“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章误轻轻摇头,道:“没有,这个故事在方才的乐声之中。”
靳十倏长抒出一口气,苦笑道:“世界之大,却又如此逼仄。”
他说罢便站起了身,将瞬息收回腰间剑鞘中,顺着湖泊走去,道了声:“走吧,找出口。”
章误却愣住了,半晌后才跟了过去,与他一同绕去了湖对岸的泊口处,一湾溪流清澈明亮,蜿蜒至密林深处,而其间的雾气却比此前深重了数倍。
二人对望一眼,谨慎沿着溪流深入林中,一路上青雾氤氲,时聚时散,直攀上了林梢,湿气重得渗人。靳十倏虽行动已恢复如常,但面对这磅礴雾幙,身子却也抑制不住地发颤。他拿出腰间所剩不多的酒喝了一口,勉强抵御些许寒气,然而仅有的热流只短暂滞留了一瞬,很快便消散了去。
章误早已察觉他的异况,但一直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不过现下她仍是没忍住拉住了他的臂膀,向他灌输热流而去,诚挚道:“无论你想法如何,相信我,我非有异心之人。”
靳十倏顿了一步,没有甩开她也没有回应她,又继续往前走去。章误也未松开,便相当于被他拽着边走边说:“靳十倏,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并非想冒犯你,只是,你的困难我或许能帮到忙?”
可靳十倏仍然未答,章误沮丧地松开了手,从归墟笠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珠,塞进靳十倏手中,漠然道:“流火虫,拿着。”
掌心间的暖热仅一弹指间,便游走满全身,源源以灌,经久不散。靳十倏抬头一看,只见章误已走在了他前面,浓重的雾气就要将她身形掩埋。
“章误!”他几乎是下意识脱口,然而这一声才发出却似触动了某个无形的机关,转瞬之间,周身的浓雾便似突然有了形体,拢聚成数缕如游龙般向他猛袭而来。靳十倏瞳孔骤然缩小,只见四面八方皆腾跃起由雾气积聚成形的蛟龙,上下翻飞,首尾交织,即刻便织成了一张水泄不通的密网将他裹挟其中,他当即抽出瞬息旋身横劈,而这雾气却丝毫未散。
窒息感越发浓重,眼见这张密网就要将他掩埋,靳十倏旋即瞄准雾气边沿与地面间的狭小缝隙,俯身侧翻而去,然而在他即将逃出桎梏之时,却蓦地察觉有一只手紧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狠狠往里拖曳。
此时,一声厉啸袭来,沉冥形似昼夜流星般划入游龙之中,不知在那一瞬间翻飞了多少圈,当下将那些游龙斩得支离破碎,扼住靳十倏咽喉的手也瞬间消散无形。靳十倏迅速翻转起身,撑着地面连咳不止,下一刻,章误便手执沉冥挡在了他身前,朝前肃声道:“你是谁?”
却并未待得任何回应,沉寂了片刻,那些散去的雾气又逐渐汇聚,而这次却并非如之前那般呈四方分散式的汇聚,而是整片区域所有的雾气全部汇聚在两人前方,不断吸附,不断扩张,靳十倏站起身,怔怔看着前方虚空之中,游散八荒的浓雾不知以什么力量一缕一缕汇聚成了人体的模样,且不断紧密、不断充实,在他的错愕之中最终凝结成了身长九尺有余的人形。
只是无相可识、无衣蔽体,仍是雾身。靳十倏双目凝滞了,如果说之前那些怪象他还能为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那么现在他所看到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怎么可能?
章误谨慎打量着前方,抖了抖剑身上的灰尘,朝身后道:“靳十倏,你现在相信了吧。这人间,并不是你认识的样子。”
话音刚落,前方雾人身形一动,径直向两人俯冲而来,章误未有丝毫慌乱,甚至根本未有任何躲避的念头,提起沉冥便朝前旋飞而去,直斩向那雾人腰间。不过那雾人也并非善茬,在沉冥即将触体的当头,迅疾闪身而过,在两人眼前陡然消失。
两人当即侧身,只觉一股湿气袭来,随即瞳孔中猛现出一只由浓雾聚成的巨大无比的拳头,不想这雾人竟也如此敏捷,章误出剑已晚,她当下心念急转,旋步至靳十倏身前,正欲生生承接下这一拳,谁知身子忽地一轻,再一抬眼两人已腾身至半空,看着身下那只巨拳扑了空,砸向前方的高大木棉,瞬间断裂数十余根。
章误回头,靳十倏正看着她,笑道:“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依稀回忆起多年前娘亲在督学时曾告诫他的一句话:保持专注,些微的疏忽都将可能要了你的命。
幼年承受的痛,致使八年来他一刻不敢松懈才苟以活到了现在。只可惜啊,他未能早点领会这句话。
两人重新落回地面,那只巨拳紧接着砸来,靳十倏当即抽出瞬息朝前,章误只听嘶鸣一声,靳十倏已从那巨拳之中长贯而出,身后的巨拳僵化在空中,中心被捅穿了一个大窟窿,少顷,澌灭无闻。
形聚而身实,身实而易攻,攻之即厚。
“这便是原因了。”靳十倏吹了吹剑尖余留的雾气,仍屏气敛息保留着警觉,与章误重新站在了一起。
章误审慎留心着四下残雾,也仍不忘问出心中疑惑:“这么说,你在家位十,你还有九个兄弟?”
“是,但…”
地面陡然升起大股浓雾,几乎直冲云霄,须臾间,两人便已全然置身雾幙之中,原本的山林宜景早已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两人只觉周身浓雾急转,外面景色早已不知变换了多少种相态。
不待两人多加考量,这张环绕他们的雾幙先行出手,瞬间击出数百余道强劲气流,直冲两人颈项而来,他们随即执剑抵挡,好在这些气流虽多但并非道道致命,剑刃一划便会消散,但一直保持守势终归不是万全之策。
章误只怕后继形势变换,随时会对仅为人身的靳十倏不利,当即不愿再僵持,遂将沉冥以气力托至上空,掌心结印,口中密诀飞转,沉冥紧随着密诀的速率颤动不止,陡然间,剑身流光溢彩,剑气大盛,风驰电掣间,光芒已将整个雾幙笼罩,随即乘缝穿隙而出,嘶鸣声响彻深林。
周身雾气尽散,两人已不知落到了何处林野,唯独旁侧的澄澈溪流仍在。残雾寥落中,一声厉喝如雷贯耳,如击四壁,不知从何方传出:“此林只进死物不进活物,你们是如何进入此处的!”
不进活物?章误微愕,倒是有些好奇。忽而恍然大悟,原来昨日只见天降包裹而不见送包裹的人,是这个原因。那送包裹的人又会是谁?
章误摇摇头,眼下不是思虑这个的时候。这声音听来是女子的,想必应是驻守此境的仙姑了。她悬吊的心稍稍沉下,斟酌片刻后高声议和道:“我二人误闯此林,无心扰谁清净,眼前正是在寻找出路,阁下何必阻扰?”
残雾仍在半空流转,逐渐充盈扩张而开,此处木棉林里很快便又是雾气迷蒙。那位仙姑静默良久,待林间雾霭复归于平常,才缓慢开口道:“丫头,我早料你非同寻常,你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竟跟破军还有牵系。你能进入此境倒也罢了,可这凡人是何来历?他区区凡身怎能破我结界!”
随即又是一股浓雾袭来,径直扼向靳十倏颈项,靳十倏早已戒备,身形一转再次险避而开,掷出瞬息迅疾将其劈散,随后仗剑指向声源处:“你又是何人?什么结界?”
雾仙冷呵一声,声音再添狠厉:“说,你只身入此境有何企图?若你再不自证身份,我保证你无法活着出去。”
靳十倏现在真真是一头雾水,他看了章误一眼,莫名其妙道:“你要我自证什么身份?”
话音刚落,靳十倏便顿觉脚底生冷,他迅即接续道:“等一下。我出身武林名门,家族曾一时独步天下。可惜后遭奸人算计,家道中落,我飘零四方,在被人追杀途中不慎落入此地,并非有任何企图。”
章误惊魂未定,正琢磨着还要不要再多说几句,却听雾仙语气诧异道:“剑玉?又是破军的东西。”
靳十倏随之捂住左胸口处,心下思虑顿生。静默良久,雾仙终于又开口道:“呵,奸人。世事难料,谁知他日会突生什么变故,任何时候都提防些好。”
声音逐渐散去,两人还原地不动等待着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等到。章误先抬头,她方才正思虑雾仙之举是否与那些兰草精灵的过往有联系,眼下赶紧追着即将远离的余音询问道:“仙姑,可是遭遇过什么变故?您为何设此结界!”
然而余音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弭。雾仙就这样离开了。
章误叹了口气,回身走至靳十倏身旁,察看起他身上的伤势,好在除了颈项处青紫一片,并未有其他大碍。靳十倏按了按脖颈,嗤笑一声:“真是见了鬼。”
章误问道:“你刚才说‘但’,但什么?”
靳十倏看了她一眼,垂下了手,走至溪边,道:“除了我三哥以外,都死了。”
章误一愣,沉吟片刻后才抱歉道:“对不起啊,问起你的伤心事。我连父母都没有,也不知道兄弟姐妹成群是什么感觉。”
靳十倏思索着,道:“面对或许比逃避更好。如果我不去回忆过往,怕是难以持续下去心中的仇恨,又如何为他们一雪前耻。他们也不会希望我忘记的。”
随即展颜一笑:“兄弟姐妹成群嘛…很温暖,很有安全感。你总有机会体会到的。”
章误也展颜一笑,思索起他的话语来。默然少顷,倏尔转了话锋道:“那你猜下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师父说,名为‘误’,是乃告诫我,‘不得误’。”
“你为什么不等我猜了再给出答案。”靳十倏黑了脸,拔起岸边一根摇曳生姿的狗尾巴草咬了上。
章误无语,侧过头来面无表情:“你能猜到?”
靳十倏咬着草琢磨了会儿,道:“确实猜不到。你的秘密可比我多,那现在你可否仔细跟我讲讲,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却见章误一双眼里眸光流转,只听她悠悠反问道:“你相信‘神魔之说’吗?”
靳十倏微愣,而后勉强道:“现在是不信也得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