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话说蒋太医打算为太子妃调理好这一胎,待其平安诞下皇嗣便告老还乡。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见她问起,因有誓言在先,便不得不摆出一副眼花耳背的龙钟之态,一脸为难道:“卑职年纪大了,五感神识不比年轻的时候。过去或还能凭脉象侥幸猜中那么几回,如今是无论如何不敢打包票的。”
又道:“卑职眼下只能向殿下保证,您和腹中的胎儿一切安好,无须另行调补。您放开胸怀,每日能吃就吃,该睡就睡。天气好的时候多出去走动走动。是男是女,上天自有安排。您与太子殿下这样年轻又身康体健的,将来必定多子多福。头一胎呀,就图个顺顺利利的。”
独孤柳听了老人家喃喃笃笃一席话,分明打得一手好太极。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肯以势压人,以金银贿之更是自贬身份,便只好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可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能知道,心里就越好奇。自独孤柳有孕后,皇甫擎夜来多宿在韦氏、刘氏宫中。独孤柳闺中独卧,每每想起蒋太医的话,心中常自不安。后来有一日忽闻蒋太医在家跌了一跤,以至卧床不起,向太医院提请去职退休。她心中便越发疑忌,越思越觉得蒋太医是不愿告诉她这一胎怀的是个女儿,故意拿那些话来搪塞她。
孕中之人本就敏感,独孤柳又自矜身份,轻易不肯与人说心事。因此表面上看起来若无其事的,心中实则煎熬万分。
如此过了两月。一日何夫人又来宫中探望。其时独孤柳已经显怀,何夫人拉着她手打量了一番,不由蹙眉道:“怎得反而瘦了?”独孤柳说是害喜得厉害,一些肉膻味闻不得,吃得十分清淡。日常一碗清粥配上些酱菜倒还可口。
何夫人听了岂有不心疼的,忙拉着女儿在长榻上挨肩坐下,咂嘴道:“这怎么成呢?就算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呀。不多吃些,孩子怎么发长?到时生下来又瘦又小的,养起来可不容易哩。”独孤柳哎地应了。
何夫人又道:“你是要当娘的人了,凡事不可太任性。”便问起蒋太医告老还乡的事来。独孤柳道:“如今换成胡太医了。”
母女二人聊着聊着不觉说到那内闱之事上。何夫人复又劝道:“你是正妃,眼下又是双身子。把心胸放开些。既嫁于帝王家,享受了天下第一等的富贵,有所得必有所失。等把孩子生下来,那些宠爱自然就回来了。”
独孤柳含笑点了点头。若换做旁人或许不察,可是何夫人一个做母亲的岂会察觉不到女儿眉目间的那一丝忧愁,便揽住独孤柳肩头,追问道:“怎么啦?可是有别个烦心事?说来娘听听。”独孤柳架不住何夫人再三追问,终于忍不住伏在她肩头将心事尽吐。何夫人听了,半天不言语。
女官上了茶点,她在一旁好歹劝女儿喝下小半碗牛乳,自己亦用了两块点心。待侍女撤去盘盏,重新沏上茶来。她呷了一口茶,方道:”这事说起来是我的不是了。当初就不该多嘴。原只当一句闲话说出来给你听着解闷的。谁知你这孩子竟往心里去了。蒋太医并没有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怀的是个女孩?就算是女孩又怎么样呢?先开花后结果。你还怕以后没有机会生养?你呀,真真自寻烦恼!”
略顿了一顿,又道:“父母精心教养你长大,学得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为的是什么?若是只要会生男孩就行,何必费那么些功夫?记住!你是咱们独孤家的大小姐。别人或要母凭子贵,你不用!你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快振作起来!不许胡思乱想!”
然而,何氏的话虽然说得漂亮,但她到底是个旧时女子。一晃眼又过了两月,独孤柳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肚大如箩,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这一日何夫人带着幼子独孤枫一同来宫中探视。母女二人寒暄了几句,何夫人便向独孤柳使了个眼色。
独孤柳遂命侍女领独孤枫去御花园玩耍,只留一个心腹女官在帘外听用。何夫人便命贴身丫鬟呈上一个铜制的小匣子来,悄声道:“每月初一、十五服上一点。准保心想事成。”独孤柳问道:“这是什么药?”何夫人忙道:“这不是药!你如今怀着孕,怎么能随便吃药?这是娘从女娲庙里求来的炉底灰,法师开过光的。在茶水里兑上一点喝下去,生男生女,自然如你心愿。”
原来上回何夫人进宫探视女儿后,便不曾回扬州。平日里不是在东市别苑与一班贵妇打牌消遣,就是在景山别墅宴请女宾,预备留在京中等女儿平安生产之后再回去。期间歙州娘家得知她人在大都,便特地命人送信邀其回乡省亲。因歙州距京畿不算太远,左右无事,何夫人便携幼子独孤枫回娘家小住上半月。
从歙州回京途中,母子经过一座土庙。那日正是十五,那庙规模甚小,香火却旺。何夫人命人进去一打听,原来是一座女娲庙。当地人为求子事,必来庙里许愿。据说十分灵验。何夫人遂带着独孤枫去庙里进香。
到了庙里,烧了香,发过愿。何夫人见当地人纷纷拿铜板买那庙里的香灰带回家。一问之下,方知当地人求子,还有一桩,便是将这女娲庙的香灰调在水里给妊娠的妇人喝下。每月初一、十五服上两回,一直服用到生产。生男生女便能尽如人意。
何夫人想那香灰是最干净不过的,吃了有甚妨碍,又见众村人皆这般行事,遂命随行的丫鬟也买了些香灰带回大都。
独孤柳听了,面色一沉,不由给勾起烦心事来,没好气道:“亏娘还是读书人家的小姐,这样的无稽之谈您也信?教人知道了笑话!”何氏道:“这不是普通的香灰,是女娲娘娘宝像前炉子里的。信不信由你!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你不信,倒掉便是。”说完,将那匣子随手搁在茶几上。
独孤柳见母亲面有愠色,自觉话说得重了些,便又道:“难为母亲为女儿操心了。您的心意我领了。”何夫人方转嗔为喜道:“生男生女什么要紧?娘只要你们大小平安,娘还求什么?”独孤柳点了点头道:“您放心吧。我省得。”
母女二人遂转了话题。何夫人说了些来往歙州娘家一路上的见闻,并何家这几年发生的一些大事。不多时,便见教养嬷嬷领着一头热汗的独孤枫走了进来。
独孤枫此时刚满六岁,正是狗儿也嫌的年纪。才刚在御花园里爬上蹿下玩得正兴起,教养嬷嬷卢氏因见出来有些时候了,好说歹说把人给拽了回来。因而唬着一张小脸,一踏入内殿便三步并作两步一头扎进何夫人怀里撒起娇来,嚷嚷着要喝牛乳。
独孤柳遂向侍女道:“把我才刚喝的牛乳温热了再倒一碗来。”独孤枫听见,直嚷道:“我就爱喝凉的。”何夫人拿帕子拭着他头上的热汗,一脸宠溺道:“喝得肚子疼,你可别哭。”独孤枫不依不饶道:“就要凉的!就要凉的!”说时,小脸东张西望的,觑见茶几上那只小巧精美的雕花铜匣子,伸手就要去拿。
何夫人劈手拍了他手背两下,笑嗔道:“猴儿似的!在姐姐宫里不许没规矩!”说得独孤枫小嘴一撇,挣脱了何夫人的怀抱便扑到独孤柳怀里撒起娇来。一双手也没闲着,只管在姐姐圆鼓鼓的大肚皮上抚来摸去。
何夫人见状,忍不住道:“小心点!轻轻的。”独孤柳轻拍幼弟的肩背,满脸温柔道:“娘多虑了,弟弟知道分寸。”又道:“他一个男孩子该有男孩子的样儿。您别总拘着他。”
一时侍女端来牛乳。独孤柳拿帕子掩住口鼻,另一只手端了递到独孤枫手里,说道:“快喝吧。”独孤枫接过茶碗,冲姐姐粲然而笑,乖乖巧巧地说了一句“多谢姐姐”。那笑容与皇甫擎颇有几分相像,是以独孤柳格外爱重这位幼弟。
母子三人谈谈讲讲,又消磨了大半个时辰。眼见申时将过,宫门不久就要下钥,何夫人叮嘱了女儿几句便不得不带着独孤枫出宫去了。临走的时候,独孤枫忍不住又想去摆弄那只铜匣子。亏得卢氏眼尖,先一步把他给拉走了。
出了殿门,卢氏在小主人耳边念叨道:“家里什么稀罕东西没有?夫人才刚说的话你就给忘啦?一会儿回去少不得又害我吃排头。”独孤枫撅着嘴道:“什么稀罕玩意儿。一点香灰沫子,娘当个宝贝似的。那匣子用来装我那些弹珠才好哩。”心中却不免得意道:哪天向吕家哥哥弄些药粉来,再兑上十盒八盒。嘻嘻,管保你们还是瞧不出来。
原来前几日独孤枫在何夫人房中玩耍时,便看中了那只搁在镜台抽屉里的小铜匣子。正巧何夫人赶着去花厅与几位夫人打马吊,将他留在正屋,身边只余教养嬷嬷卢氏并一个二等洒扫的小丫鬟在外间伺候。
独孤枫灵机一动,吵着要吃嬷嬷亲手调制的杏仁茶,哄得卢氏去了厨下,便从抽屉里取出那匣子摆弄起来。不想那匣子有些分量,他手上一个没拿稳失手将匣子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香灰。
独孤枫怕母亲责怪,忙招呼那小丫鬟进屋来把地衣上的香灰沫子擦拭干净,又将那空了一半的匣子依旧放回抽屉里,还叮嘱小丫鬟替他保密。那小丫鬟与他一样都是不晓事的半大孩子,并不知晓那香灰的用处,便就答应下来。二人皆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到了晚夕,独孤枫趟在床上想起白天的事,生怕何夫人发现那匣子里的香灰少了许多查问下来。琢磨了半日,忽想起这趟从扬州来大都临行前奶哥子吕霖送给他的那个香囊,说是装了各种药粉,让他随身戴着清热敛汗。
次日,他趁四下无人拿剪刀剪开那香囊一看,里面的药粉与香灰沫子看不起无甚分别。凑近了闻,略有些药材气味,不似那屋里燃尽了的龙涎香香灰,乌漆抹黑的,一股子浓香。便也管不了许多,寻了个机会就将那药粉用黄纸包了偷偷注在那铜匣子里。倒进去之后,还不忘拿簪子搅拌均匀。这样一来,真个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