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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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 夜色笼罩着整座金陵城。和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一样,对峙的双方或休息或轮班执勤,反正人人都看上去和平日里毫无区别。
至少秦承章部是这样的。
至于皂衣军, 夜色掩盖之下,数支队伍开始向外流动。
原本五万大军的驻扎地点就是以金陵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一万,还有五千水军并五千步兵额外驻扎在东侧扬子江畔。
此刻,其余方向都没动作,独独西侧的钟山附近驻扎的大营在夜色里涌出了三支队伍。
人人穿皂衣, 口衔枚,身负刀枪。黑黢黢的夜色里,他们宛如一群无声的鬼魂, 自营地后侧绕出。两千人马直奔钟山门, 剩余各一千人前去两侧的姚坊门、祥和门策应。
“快快”,负责引路的皂衣军小队长一面低声催促, 一面负责维持队伍秩序。
黑夜里急行军,最怕的就是掉队和队形混乱。不过今夜之前, 负责夜袭的耿天工已经把这条路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了。
反正秦承章部也不肯出城,简直是随便他们在城外活动。既然如此, 测绘科人员毫不客气的将城外地形勘测了个遍。耿天工并其余的几个小队长跟着这些人将这块区域来来回回的走了个遍。
如今走起夜路来, 哪里有坑洼,哪里有斜坡……心里一清二楚。再加上皂衣军本就有夜袭的经验,故而这一路潜行, 尚算顺利。
就在这三支队伍终于快到了钟山附近的三道城门时, 东侧的水军们也差不多要出发了。
“真是可惜了”,宋鸿感叹一声。他们此刻出击,只是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西侧攻打钟山的那批人, 而不是真的为了攻打眼前的水寨。
“有什么好可惜的”,水军副统领蒋宜说道,“打仗又有什么好的?”
宋鸿点点头,“也是。不过咱们就让那帮人抢先打进外城了?”
虽说都是同僚,但奋勇争先本就是武将传统,武将们就没有谦让这一说,谁都想立大功、抢头功。
这会子让步卒争了先,水军的士卒们自然心里不平,人人跃跃欲试。奈何军令如山。
不过——
“那倒也不一定”,姚志勇从甲板上走过来。
蒋宜皱眉道,“此话何意?”
“白日里对面锣鼓喧天的,生怕咱们不知道他们要发兵了”,姚志勇冷静道,“可折腾了一通,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又收兵了”。
“这么做摆明了就是给别人看的”,姚志勇笑道,“要么是给我们看的,为了诱使我们攻打水寨,要么就是真的不想打仗,不过是做给秦承章看的,好应付差事”。
蒋宜点点头,“但我们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想诱敌。万一是的话,我们猛力进攻,不过是遂了对方的意。若他们正好备了陷阱等我们……”
姚志勇摇摇头,“我们本来就是要进攻的,军令只要求我们佯攻,以吸引注意力,掩护钟山附近的同袍。但我们若真的能够打下水寨,先生和大人自然不会说什么”。
佯攻是需要技术含量的,如果过于虚假,不仅无法让敌人投入战场,还极有可能引起敌人疑心。可若是太过真实,那跟强攻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姚志勇宁可打一场强攻战都不想费尽心思的佯攻。
乍闻此言,蒋宜顿时眼前一亮。她也是极好勇的性子,只派他们水军吸引火力就已经让蒋宜很不高兴了。水军明明不比步卒差,为何步卒能争胜,水军就只能辅助?!
要不是沈游积威甚重,这帮将领们光是在作战讨论会上就能吵起来。
此刻眼看着有立功的希望,蒋宜脑子迅速活络起来,“按照原计划发兵,进攻水寨。若是敌人应对得当,我们就按照计划拖到天亮即可。若是敌人应对不利,那就休怪我等了”
若是敌人太过弱鸡,届时佯攻变强攻也说不定。
姚志勇笑着点点头,“如今钟山的队伍应该要出发了。宋鸿,蒋宜,你二人抓紧时间,分头去召集水军各将领,到主船上开会”。
“是!”
宋鸿年岁也不过二十出头,眼睛亮晶晶的。两人速速离去,前去通知各位同袍。
姚志勇还站在甲板上。夜色掩映之下,他们这些战船飘荡在江面上,他拿起千里镜,只见对面的水寨灯火通明,士卒们或巡逻或休息,所有的一切看上去与前半个月一般无二。
姚志勇轻轻笑了笑。
半个时辰后,西侧的水军和东侧钟山的步卒不约而同的开始夜袭。
前后相差不过一刻钟。
“皂衣军来了!将军!”
廖勇火急火燎的冲进了蔡兴怀的营账。
蔡兴怀正好夜半焦虑的睡不着,乍闻此言,一下子从床榻上蹿了下来。
“快快!集合集合!”
“快去调船!调船!”
整个水寨营地仿佛刹那间苏醒过来,人流涌动,到处都是呼喝的人声,匆忙的脚步声。
“将军,来不及了,皂衣军到水寨口了!”
蔡兴怀脑子一面懵,惊声道,“怎么会这么快?!”
按理,顺着扬子江向下游而去,其中一条河流分叉就是秦淮河,这条河流两侧就是外城郭。他们的水寨栅栏正好卡死在扬子江和秦淮河的交界处。而水寨就设立在栅栏后的河岸边,大量的船只囤积在秦淮河上。
皂衣军的一类福船约有两千料,其高如城,纵横于海上,却由于过于巨大,不适合在内河打仗。故而只是作为运载人员与物资的船只,停泊在扬子江上。也因此,此次参战的全是体型次一级的船只,如一千料的二类福船、小苍船、乌艚船等等。
奈何要想攻入水寨,必须要先突破秦淮河上的简易水门。
秦承章部之所有没有修筑水城门,那是因为修筑一个砖石铁制的大型水城门造价颇为高昂,并且费时费力,秦承章已经承担不起了。
故而这水寨前头的水门,由善水的民夫们将防水的木头一根一根较为密集的锲进河里,再扔下乱石堆积于河底,组成了这道防御关卡,专门防备船只的进入。
因为大型船只,类似于千料以上的福船,高约三四层,打起仗来不易操控,故而不借人力借水力、风力,顺流而下之时,宛如车碾螳螂一般,可以直接将敌方的小型船只通通撞击碾碎。
而皂衣军的主力福船,多达千料以上。蔡兴怀自知手上的福船,最多也不过五百料。
所以蔡兴怀最怕的就是大型福船参战,尤其是皂衣军若是来了扬子江,还是顺流而下的。真要福船一路碾过来,他就等着被撞死吧,还打什么仗!
故而他无论如何都要堵死大船参战的可能。
所以就在河里扔下乱石乃至于硕大的假山石防备大船进入,因为大船操纵不易,最怕触礁。
而小船灵活方便,不太畏惧触礁,那就用密集的木桩制成木质防线,强行卡死小船。
但这样一来,也堵死了蔡兴怀的船只出秦淮河的道路。
皂衣军进不来,蔡兴怀自己也出不去。
所以就算秦承章主动下达了战令,蔡兴怀都没想过主动攻击皂衣军。
因为若是要打,他还得先推倒数根木桩,然后让自己的中小型船只出去。可这防线就有了缝隙,万一打仗没赢,他撤退了。被击倒的木桩又不能迅速立起来,还是留了个口子,若是被皂衣军顺着这个口子追上来,那就坐蜡了。
蔡兴怀只打算拖一拖,然后等秦承章那股子突发奇想的劲儿下去了,大家继续防守,僵持到底。
可他万万没料到,皂衣军居然主动进攻!
蔡兴怀又急又气又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昨天的行为让皂衣军以为他在挑衅?!
可他真的没有啊!
他又慌乱又委屈,急匆匆的调兵往寨子外冲去。
夜色浓重,等到了寨子外,蔡兴怀才发现,前方传来巨大的撞击声。
所有人都上了战船,火把打起来,蔡兴怀才看清楚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算宽阔的江面上,六十余艘黑漆漆的小型船只正如同离线的箭一般,飞速顺流而下,不断的撞击在栅栏上。
“那好像是……乌艚船?”,廖勇喃喃道,“真有钱啊!”
一艘乌艚船,因为铁梨木难寻,造价接近千两白银。这还是在非战争年代呢,战乱的时候,谁有功夫去整这玩意儿。
足足六万两白银在他面前不停的撞击这些三人合抱的厚实木桩。
蔡兴怀的脸色比乌艚船都黑。
魏禄不仅脸色难看,心里更实际焦躁不安,“这栅栏能抗多久?”
廖勇尴尬一笑,“不知道”。
魏禄差点厥过去,“什么不知道!这水门是你们修筑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当时建造的时候,用的料子说是最粗最厚实的柳桉木,可……”
廖勇没有再说下去了,但魏禄心里一清二楚。
这上头说的和下头做的,总是要打点折扣的。况且这么大一笔银子拨下来,要说这帮水军将领自己没吃一点,鬼才信!
魏禄不是不愤怒,可之前建这水门的时候,是太监富飞虎和廖勇一起督建的。他不怕得罪廖勇,但富飞虎是秉笔太监刘福的干儿子!
魏禄一口牙都要咬碎了。他失心疯了才敢去得罪刘福。
没办法,魏禄只好岔开这个话题,恨恨道,“赶紧想办法啊!”
这能有什么办法呢!
魏禄满脑门都是汗,急急道,“当时怎么用了木头,不用铁呢?!”
你他娘的!要是有这么多的铁,老子拿来打长刀、做盔甲不好吗!干啥子要泡在水里生锈?!
蔡兴怀脸都绿了。
这种屁都不懂,就知道胡咧咧的蠢货居然还是他上峰?!
蔡兴怀恨得咬牙切齿,也不晓得是烦皂衣军还是恼魏禄。
这会子,眼看着厚实的木桩子已经有几根要被乌艚船撞歪了,蔡兴怀咬咬牙,一声令下,“传令全军,准备战斗!”
水流最中央的四根木柱在六十余艘乌艚船前赴后继的撞击下,终于活生生被撞断。
现在,双方船队的大船谁都不敢越过这道人为铸就的乱石堆河段,唯剩下皂衣军三百料以下的船只直接越过去,冲入前方蔡兴怀的船队中去。
此时,距离已经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了。
皂衣军一类福船上
“将军,钟山那边来人了”,宋鸿面色凝重,“他们马上要发起进攻了,让我们这边注意拖好时间,闹出动静”。
蒋宜当即嗤笑一声,“六十艘乌艚船在撞木柱,这动静还不够大吗?”
“肯定够了”,宋鸿又笑起来,“那水寨附近的几个城门全都派人来打探消息了”。
宋鸿用千里镜就能看见,水寨附近有火把来来去去,摆明了是传递消息的人。
“估计这会儿钟山门那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水军跟皂衣军打起来了。”
面对蒋宜的猜测,姚志勇偏偏摇摇头,“传讯兵虽然脚程快,体力好,但囿于地理距离,信息依然有延迟。估计这会子钟山之战已经打响了”。
既然他们已经开始了,我们自然也该动手了。
说完,他目视前方,森冷道,“传令全军,五百料以下、第三类船只参战!”
“六艘海沧为先,三艘楼船居中,四艘苍山断尾,二十斗舰居两侧为辅,佐以两百网梭船并四十子母船,六十乌艚船机动!”
“全军出发!”
夜间行船,由于视线不清,若不熟悉路段,则最是危险。此刻,明亮的焰火不断升空,火把被打起来,将这段水路照的亮如白昼。
各色旗子在船只之间起起落落,旗语传递之下,大量的船只动员起来。
皂衣军或许还没觉得有什么,他们在海上的阵仗可比这大多了。
可以蔡兴怀的视角来看,这些船只其实都不大,最大的楼船也不超过五百料,可它们训练有素、阵型整齐的冲过来的时候,那种恐怖的威慑力会让人腿软。
就是因为他是内行,才知道,船队要在夜间通过乱石河段,毫发无伤乃至于阵型分毫不乱,这是何其惊人的一件事!
这不仅意味着这帮皂衣水军都是开船的熟手、水性极好,还意味着这群人训练有素,配合得当、乃至于身经百战。
蔡兴怀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若是赢了这般厉害的对手,自然痛快!若是输了,能死在这种对手手里,也不算辱没了他!
蔡兴怀深呼吸一口气,仿佛年少时的豪气又回来了。
他蔡兴怀,生于军户之家,便是一时间被风花雪月泡软了身子骨,也绝不是个孬种!
“传令全军!迎敌!”
两股船队相互接近,不断的撞击、冲锋、绞杀,火炮□□、□□钢刀,冷□□之下俱是鲜血淋漓。
风花雪月的秦淮河入口,全是尸体鲜血、杀戮死亡。
明明两方都有船只损毁、有士卒落水,看上去酣战不休,然而喊杀声却结束的极快。
因为蔡兴怀有必死的勇气和决心,可他手下的士卒却未必有。乃至于主船上的魏禄,他跪地投降的速度比皂衣军上船的速度都快。
说白了,决定战争结果的远远不止将领的作战水平这一个因素。
姚志勇见到蔡兴怀尸首的那一刻,只是淡漠的瞥了一眼便知道,这人身中数刀却都不是致命伤,而是自刎而亡。
这样的死法,虽算不上英豪,但也不算孬种。
尚且还配得上他水军统领的身份。
“秦承章竟也有耿耿忠心之臣?”
宋鸿负责收拾的战场,当然知道,皂衣军是有“投降不杀”的惯例的,可蔡兴怀明知大势已去,却宁死不降,直至力竭之时,横刀自刎,临死前竟还要高呼一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是的”,姚志勇冷眼看向蔡兴怀的尸首,“不是为秦承章死的”。
就像白日里蔡兴怀出兵是为了演给秦承章看一样,如今自刎也是给秦承章看的。
皂衣军固然愿意保住俘虏的命,投降不杀。但秦承章不愿意。他吸取了吴绶的教训,如今再有投降的,其家人一律剥皮充草,夷三族。
为了保住自家尚在宫中“做客”的妻女,保住在国子监“读书习武”的儿子。
蔡兴怀殉国尽忠。
“也是造孽”,蒋宜嘀咕了一句。
姚志勇面色平静的走过蔡兴怀的尸身,冷冷道,“若你我稍稍手软一些,今日躺在地上被人怜悯的就是我们了”。
蒋宜一凛,宋鸿更是低声道,“属下知错”。
在战场上对敌人心怀怜悯,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这句话,适用于这场水战,也适用于钟山之战。
事实上,钟山之战结束的远比这场水战还要快。
这倒也不奇怪,皂衣军的夜袭经验原本就极为丰富,又是提前侦测地形,又是声东击西,敌人也不是什么不世名将,要是这样还打不下钟山门,带队的耿天工简直要羞愧死。
两场战役一结束,东西合拢之下,大军直入金陵外城。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