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沈游认真看着周恪, 半晌,说了一句,“不好”。
周恪一愣,“为何?”
“刀刃具有双面性, 限制你也限制我”, 沈游继续道, “一旦你我合作,只要我们俩个当中有一人想登上那个位子, 另一个就要杀了对方。”
周恪忽然笑了出来,“你是怕你自己对那个位子动心还是怕你届时对我下不了杀手?”
说到后半句,他颇为愉悦的看向沈游, 等着沈游的回复。
“都不是”, 沈游摇了摇头,“这一切的前提是我答应与你合作”。
“你不想吗?”
沈游叹了口气,“试图做这个最后就一定会走到打仗那一步, 战事一起, 生灵涂炭”。
她的声音越来越迷茫,“如果说大齐的崩溃尚且还需要一段时间,那么你我一旦开始合作, 就加速了大齐的灭亡,我们将百万生民带入了战火之中,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可她上辈子做战地记者,为得就是反对不当战争。假如要她亲手掀开了这场不义之战……
“沈游”,周恪叹了口气, “你应当知道大齐现状如何,即使我们不做,以大齐目前的现状, 根本活不了多久。”
上辈子他愿意为了恩师遗愿、家族荣光奔波劳碌,熬干了心血也堪堪救得了一时,这辈子没了他,大齐崩亡的速度只会更快。
“那是不一样的”。
冷眼旁观与亲自动手自然不同。
“你做了这件事其实也不过是加速了苦难的结束过程,至少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解民于倒悬”。
沈游摇了摇头,“我纠结的不止是这个,还有你计划的可行性”。
她补充道:“你要限制皇权首先要破除人们心底对于皇权的敬畏、敬仰,可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最重要的是,一定会有反复”。
“是的”,周恪是真的高兴,他第一次知道心爱的人与自己心意相通是什么感觉,“反复是一定的。我们从始至终都不过是提供了一种可能罢了”。
沈游看了他一眼,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高兴什么,“即使我们天天教育,皇帝不是君权神授,仅仅只有首领的责任,我们没有必要倾尽天下之力供其一家享乐。可有野心的人那么多,势必会有后来人想要重登皇帝之位。”
沈游继续补充道:“这时候,我们唯一能够倚靠的,就是数十年如一日对民众的教育科普,让限制皇权这个概念深入人心”。
周恪叹了口气,他知道沈游在纠结什么了。
一旦天下大乱,各路豪杰蜂拥而上,群雄并起之下谁能保证沈游和周恪就能成功?
“你怕自己将百姓拖进了战火之中,却没能够成功?反倒害死了他们”。
沈游沉默着,没说话。
周恪心知她素来心软,责任感又强,否则也就不至于放弃伪装,自己跳出来去救了周四娘了。
“如今的大齐官场贪污横行,你若不贪才是异类。再加上天灾频频、皇帝昏庸又无子,藩王们蠢蠢欲动,世家大族未必想要谋反,但他们一样在给自己找后路,时刻准备着投机,所以祖父势必会同意我前去南方做准备”。
周恪补充道:“不出意外,大齐四十年内必定会溃亡,你我可以先发展自己的势力,然后看看再说”,周恪妥协了,他知道以沈游这种责任感,真的见到生灵涂炭,她势必会作出决定。
沈游疑惑的看向周恪,周恪居然还会妥协,这完全不像他。
周恪无奈解释,“这么大的事,假如你一口答应,我倒还要疑惑你有没有考虑清楚,是不是一时热血上头才答应。”
“这样也好,不过不管要不要限皇权,你我都要去南方了。”
沈游纠正道,“是我去南方,你去北方的九边重镇”。
“不,除却两京十三省之外,其余的区域多数都是卫所管辖,北边尤甚。若真要论及发展势力,自然是南方更好。我去北边,只是因为不愿意让外敌叩边罢了”。
“胡人?是啊,今冬积雪,草原必定受白灾。如今正好是六月份,你想早点过去,防范下一次叩边”,沈游疑惑不已,“可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周恪笑起来,“邸报上也不会写,九边重镇基本已经糜烂,年年都靠给胡人们私底下送点钱撑着,甚至还会有杀良冒功之事,不过是明面上还要捂捂盖子罢了”。
“我去北方,更多的是为了实地了解情况,好为将来做准备”,他不可能一直倚靠上辈子的记忆存活,总要去实地看看,“可如今倒不如前去南方,先行经营好后方,届时再做图谋?”
“况且如今我沉寂三载,又无显赫官身,被外放去军事重镇的可能性原本就小,与其出大力气还不如前去南方。”
沈游笑道,“去南方广积粮,缓称王?”
“是……不称王”,周恪笑着说。
沈游点点头,两人一旦定下同去南方。
按理,周恪守孝三载,试图回返朝堂估计也就是进翰林院养着,奈何他有个内阁阁员的祖父。
要想把周恪提拔上来是很难,可要是把他外放去荒僻的南方那可就简单多了,甚至只需要往户部递个话头就行。
唯一麻烦的是大家都挺疑惑,周阁老干嘛要把自己最有出息的子孙放去荒僻的琼州?那地方可是常年流放犯人、瘴疠横生,气候湿热啊!
有心人自然会疑惑,就算大家心照不宣做准备,也多是经营自己家族所在地,好为将来投机做准备。可哪儿有去琼州发展的?
等到周恪光明正大的去信给周阁老,而周阁老气到在值事房怒骂“不肖子孙”,大家这才弄明白,感情是周恪少年风流娶了个贫家女。
再一想到周阁老的嫡次子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娶了个祖上是罪臣的女子,众人纷纷“安慰”有进步有进步,好歹这一次娶得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
周阁老:……
周恪和沈游顺顺利利的等了一个月,拿到了上任文书,点齐了人手,拜别了周府众人。
他们是按照流放犯官的路线走的,说实话,光是路上行进就都两三个月。
这一路,俩人都没闲着。
他们都有赴任的需要,但是两人都默契的时常停靠,一则是需要多多观察沿路城市,二则也是为了根据实地情况梳理计划安排。
沈游手下的人手除了方柳和陈富贵等人先行跟着沈游同去之外,其余的暂时留守金陵,从四月份开始潘素、傅越等人就一直在带新人、开拓新的路子等等。
如今也不过七月份,三个月的时间暂时还不够他们稳固人手。沈游决定让他们等到明年的春季再动身赶来。
那时候他们手下的第二届学生也已经培养出来了,慢慢的可以开始顶门立户了。
本来计划的很好,但是真正上了路,沈游才发现她可能等不到慢慢来了。
他们的车队共计也不过五六十人,一个丫鬟婢女都没有,全是周恪的护卫和沈游的人手。
最开始离开金陵的时候尚且还好,周遭还是良田。结果一路行进之下,沈游看到的荒地越来越多。
荒地也就算了,她甚至开始看到了零星的灾民游荡。等到了临川,路程堪堪过半,灾民的队伍却开始扩大。
“临川原本应该是个人文荟萃的富庶之地,可偏偏今年夏天雨水极为丰沛,估计秋季的收成会不好”,周恪坐在马车上,神色极为平静。
沈游掀开了车帘,看着外头灾民们下意识的避让马车、不断跪地叩首,那些人瘦如柴骨,双目混浊无光,佝偻着脊背,身形低到了尘埃里。
沈游整个人都是沉默的。
她来了这里三年多,从大同到金陵的路上不是在养伤,就是在伪装自己温柔贤淑,哪儿敢掀开车帘。
况且三年过去,情势越发恶劣了。
这是沈游第一次走出相对富庶的金陵看看人间万象。
她像是怀揣着巨大的悲怆,面对着满目疮痍的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艰难求生的人。
半晌,她开口道:“仅仅只是今夏雨水多,导致的是秋季收成不好,百姓家中尚有存粮,何至于此?”
周恪摇摇头,“临川是藩王的封地,大齐宗室百万,其中这位临川的藩王堪称臭名昭著,家中田产高达八万亩,有皇帝赏的,有农人投效的,还有自己侵占的”。
沈游强压着愤怒,她不会去问“没人弹劾过吗”这种傻话,必定早就有人弹劾过了,奈何没用。
她问的是,“临川之后是不是更凄惨?”
问完了,她没等周恪解答,自言自语。
“以后只会更凄惨”
周恪叹了口气,给她倒了杯水,颇为不忍的劝慰她,“即使没有宗室,也会有别的大族”。
沈游摇了摇头,“别的大族至少在道义上是不占理的,可皇帝和宗室却不同,他们理所应当的享受着百姓的奉养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
“周恪”,沈游端端正正的喊了他的大名,“我同意了”。
周恪点了点头,一点也不惊讶。
沈游也没继续说。在普普通通的马车上,他们平静的决定了要去做争夺天下、限制皇权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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