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不是沈素非要挑着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欺负伤患, 而是李寻欢这个伤患当真让她大为光火。
单看他们只能在瘴气林里藏身,也该知道三个人目前的处境堪虞——李寻欢和沈素也就罢了,林诗音虽生在南疆也长在南疆, 却是一个千娇万宠出来的弱女子,但凡还能有个选择, 他们也不会带着她一头扎进这种地方。
按理说,在如此性命难测的情况下, 任凭你伤势是轻是重,只要能剩下一口气没断, 便足以说得上一句“邀天之幸”。
但沈素就是恼得很。
“我求你帮我挡了?”
李寻欢腰侧这一处伤得极深,仅凭点穴竟然无法止血。小姑娘感受着自己掌下濡湿的热意, 语气又是一冷:“我是自己避不开么,非要你探花郎过来英雄救美?怎么的,堂堂小李飞刀就这么看不起我这个区区毒女?”
——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在狗咬吕洞宾了,人家好心好意地以身护她,为此身负重伤也在所不惜, 却换来沈素这般不识好歹的冷嘲热讽, 一张小嘴叭叭个没完。
李寻欢却只是笑。
他依靠在古树虬曲外露的根茎上,因失血过多而双唇苍白,从前握笔用刀的手此刻虚虚摊开着放在身侧,那般掌中空无一物的样子,像是落入绝境再也无力挣扎的疲惫,又像是突然就放松了警惕,任由某一个人欺近到最近处的纵容。
“……你明知道我从不曾看轻你。”
他的声音低沉且沙哑, 显然是连日逃亡让小李飞刀也不免身心俱疲。可他看着沈素的眼睛依然温和, 即便被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也没有动怒, 只是等到告一段落了, 才心平气和地解释起来。
“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看到那人突然摸出匕首,你正好背对着他,前几日的伤又还没好,我便过去拦了一拦。”
沈素闻言扯起嘴角:“呵,拦一拦……”
——匕首大半都没入他的右侧腰,但凡那人下手再准些,小李飞刀只怕就要埋骨南疆了,哪能继续让他在这儿云淡风轻?
“李大侠艺高人胆大,生来一副热心肠,就乐意做些舍己为人的事,真是叫沈素佩服万分。”
沈素低头看了看,见这人的伤口终于勉强止住血,便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视线掠过打完水回来的林诗音道:“我这样心狠手辣的妖女不配与李大侠为伍,这便识相些,自己先退下了。”
林诗音下意识地跟着她转了转身子:“要去哪儿啊?”
“别担心,我只是去找些吃的。”
对着这个真正弱不胜衣的姑娘家,沈素的神情便缓和许多,还能伸手握一握林诗音的手指,叮嘱道:“这里瘴气弥漫,我先前采的草药只是应急,服下也不知道能顶用多久,你不要乱跑,在这里等我回来。”
林诗音柔顺地点了点头。
她确实很听沈素的话。
这一路上,但凡是沈素决定的事,林诗音哪怕犹豫抑或抗拒,也没有一次反驳过。正如先前第一场围攻结束后,沈素说不能留下尸体,执意一把火将所有正道门人付之一炬,从不曾经历过这些的林诗音纵然脸色煞白,却还是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她的父亲林稚武毒双绝,虽没有传给林诗音,可自小耳濡目染下来,她多少也能明白沈素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正道门人死于毒蛊,如果不及时处置,带着毒的尸身或是被野兽吞食入腹,或是融入土壤被草木吸收,甚至有可能在尚未腐朽前就被过客偶遇,届时,这一方水土乃至于方圆十几里的百姓都会遭殃。
——林稚生前对沈素极尽褒扬,盛赞她是“近百年未有的奇才”。这样的人在生死关头用出来的东西,即便是在蛊毒横行的南疆,恐怕也足够让人束手无策了。
“……素素只是嘴上不饶人,没有坏心眼的。”
目送着沈素走远了,林诗音便收回目光,把装满水的竹筒递给李寻欢:“她是见你为她受伤,心里不好受,反而更加恶声恶气起来。你不要当真。”
李寻欢接过了这份好意,他伤势颇为严峻,手上却还是稳的,竹筒中的水面丝毫不晃。
“我知道。”
他对待林家表妹也很温和,饮过水,嗓音便比方才更清润了些:“我没有生气。”
——他怎么会和沈素生气?
小李探花唇角微弯,眼眸深处却有什么浓烈的情绪瞬间漫上,又被他极快地压制回去,没有给人留下窥测的机会。
悄悄蜷缩在树根下的河蚌一动不动。
李寻欢自小老成,虽在家中受尽宠爱,却不是什么混不吝的二世祖。对比大李探花从前少年意气的样子,作为弟弟的李寻欢反而更显得平和,岁数上分明小了不少,性格却比兄长更加持重。
连他的父母都曾经暗自纳罕,不知道自家小儿子正该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怎么倒像是一个过尽千帆的老者似的?有时独自一人坐在那,甚至平白让人看出了几分凄清。
河蚌定居李园几十年,也不知道在那些漫长的沉默里,曾经的小李公子究竟想到了什么。
林诗音却突然若有所悟。
“素素人很好。”
她走到李寻欢的右手边,两人中间隔开些距离,却能让她观察到对方的腰侧伤口。林诗音坐下时自然地理了理裙摆,虽然是中规中矩的普通样式,也能看出她掩在布料下的身段纤细柔美。
林诗音轻声道:“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李寻欢转过头看着她。
“想来你也知道,我娘亲不是南疆人。小时候,父亲曾带着娘亲和我秘密返回中原,我原本不明白他们千里迢迢回去是为了什么,只是曾远远见着有人披麻送葬,父母却带着我跪下磕了头。”
记起那一日泪如泣血却不敢出声的娘亲,还有揽着她不断安慰的父亲,林诗音眼底微红,随即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一样,飞快地抬手抹了抹眼角,缓过一口气,忍下了涌上来的哽咽。
“然后,在回程路上,我们意外救起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南疆女子。”
“那是素素的娘亲。”
李寻欢沉默半晌,心中已然明白了什么,却还是没有告诉如今家破人亡的表妹:父母带她回乡的那一日,也许,她曾远远地看见过他。
——因为那一日披麻戴孝的人里,也该有一个李寻欢。
那应当是他们共同的外祖家的丧仪。
只是不知道那一日送走的,是至死不肯再见小女儿的外祖父,还是至死也在惦念小女儿的外祖母。
李寻欢看着林诗音,想着她已然仙逝的母亲——那也是他未曾谋面的小姨母,这位因和魔教中人相恋而被逐出家门的林夫人,没有见上父母最后一面,只能跪在远处送别时,该是怎样一番肝肠寸断。
“素素的娘亲长得很美,我小时候见过她,一直记着她的样子。”
林诗音努力克制着情绪,说起话来依然语声柔软。
“所以素素来分鹿门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她和她的娘亲像极了,却又完全不同。”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孩子。”
“她站在我父亲面前,整个大堂似乎都被她一个人照亮了,就那么高高地昂着头,说她是替娘亲前来报恩的,林门主救了她娘亲一命,她便欠林门主一条命。”
说到这里,林诗音勉强弯了弯唇,却忍不住蜷曲了双腿,两手抱膝,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环抱。
“那时,正道已经围攻了分鹿门。我不知道素素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后来父亲和她单独说了什么,只知道父亲让素素从密道带我走的时候,告诉我,素素很厉害,她会护我平安的。”
“所以她一直不计代价地保护我,再难再险的时候也没有丢下我。你、你不知道……”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素素穿着绣了蝴蝶花的衣服,毫发无伤,神采奕奕地站在那,真的好漂亮……”
比现在这个满身伤痕,精疲力竭的素素还要漂亮。
林诗音侧头枕着自己的手臂,把无声滑落的泪珠蹭在衣袖上。
她不想哭,也自知没有资格哭,林诗音本就是李寻欢和沈素的累赘,不添乱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不能让这两个为她拼上性命的人再耗费精神安抚她。
林诗音努力稳定心神,看向身边的李寻欢,确认了他眼中毫无杂质的怜惜,她终于低声唤了一句:
——“表哥。”
小李探花握着竹筒的指尖微微一动。
他们三个人在惨烈的逃亡中相依为命,比起初见时,关系自然是要亲近不少——否则沈素刚才也不会那样恼火了,她操心林诗音还操心不过来,哪来多余的精力去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所以李寻欢说自己没有生气,是实打实的真话。
他听得懂小姑娘掩藏在嘲讽里的担忧和关切。
这也正如他和林家表妹之间,她虽然不敢再轻信于人,却也不再客客气气地叫他“李公子”了。
之前情况危急时,李寻欢也曾代替沈素把她护在身后,林诗音固然不可能像亲近沈素一样毫无别扭地亲近他这个男子,但是被李寻欢搂在怀里时,她也在全力配合他的行动。
李寻欢知道,这是她们两个渐渐信任他的表现。
可他没有想到,在他拿不出任何佐证的时候,经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林诗音依然选择相信他曾说过的话。
——她认下了他这个兄长。
李寻欢目露惊愕,可很快就有温柔的暖色渐渐扩散。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要对素素好些。”
林诗音生得婉约清丽,虽是南疆姑娘,却宛如江南水乡里的一帘烟雨,美得不胜轻愁。
但这一刻,她看着李寻欢的神色却很严肃,背脊也挺直了,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着:“你来救我,我很感激。先前说了要报答你的恩情,也不是随口说来的谎话。可是假若你对素素不好,即便你是我表哥,我也是要与你算账的。”
这大概是林诗音一辈子所能想到的最恶狠狠的威胁。
李寻欢却有些哭笑不得,回想起自小到大的梦境,心中更是复杂难言。
他沉思良久,最后还是叹了一声,缓缓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朝不虑夕,我担心不说出口就没有机会说了。”
林诗音抿唇一笑:“而且,表哥自己不知道,你看着素素的眼神……”
李寻欢讶然抬头。
——“像是久别一世,终于等到了今生相逢。”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