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当日, 宋坊主并没有留宿万梅山庄。
她就像是一个乘兴而来的游人,只是恰好路经塞北,突然想起山庄里的旧友, 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来见上一面。探望过柳伯之后, 宋坊主又陪着西门庄主用了午膳,席间也只问了一个问题。
“先前的伤势可彻底痊愈了?”
去年, 西门吹雪曾败于燕南天之手, 胸·前剑伤入·肉·极深。宋坊主虽然尽心照顾他许多天, 又是换药又是熬药, 眼见着那伤口结了痂, 大夫也说绝对没有大碍了,这才带着元正返回陕中, 可天下第一剑的神剑决哪里是这么好消受的?
即使燕南天有意留手,但他的剑气本就刚烈霸道, 一旦被其所伤, 光是化解内劲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若非如此, 为什么宋玉红前脚离开塞北, 后脚西门吹雪就闭了关?
虽然这条剧情线不是她亲自打出来的,但是这些内情,不代表千年苦工就真的不明白。
宋坊主眼也不眨地看着白衣剑客。
“……无碍。”
“那就好。”
假装自己没有听出他开口前的微妙停顿,宋坊主只是抿唇而笑, 盛了一碗汤,细细地撇去浮在上面的葱花,这才放到他面前。
——未来主母回家的消息显然传得很快, 还不等柳伯多嘱咐厨房几句, 午间的菜谱已经被自动自觉地换过一轮, 端上来的大半都是重油重辣的陕中口味。千年苦工一眼扫过去, 嘴角就忍不住一抽,认命地开始给西门吹雪布菜。
也不知道该说万梅山庄的下人有眼色还是没有,反正,除了前两年初来乍到的时候,后头宋坊主再过来的时候,他们都会尽力退避三舍,不打扰这对未婚夫妻独处……
所以旁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剩下。
被迫照顾前夫的宋坊主有苦难言。
其实,剑神大人真的还挺不好伺候的。
他不贪口腹之欲,出门在外时,也不会讲究什么非天下珍馐不食,非清泉流水不饮,必要时白水煮蛋便足以果腹。可是万梅山庄家大业大,身为庄主,西门吹雪在家里也不会故意把日子过成苦行僧一般。
所有吃穿用物,先不论价值几何,至少合乎他的心意。
这偌大一个山庄,下人也好,东西也罢,本来也就只是为了他一个人而存在。
可若是宋坊主也在的话,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两年前,西门吹雪前往云河镇下聘,原本堆满聘礼的船只在返程时就空了下来,当真是一掷千金的架势。但西门庄主眉头都没有动一下,连随行的下人都觉得这一趟走得实在值得。
因为他们带走了未来的庄主夫人。
虽说是分坐了两条船,宋坊主此行也是为了在塞北选址建造新酒窖,与私奔什么的没有一点关系,可是那一年的年末,当卸去易容的倾城美人陪在庄主身边,度过他们作为未婚夫妻的第一个春节时,飞雪连天的塞北似乎都平添一缕春意。
宋坊主自认是客,没有过门就绝不会插手夫家的内务,但是架不住柳伯格外关照这个十八岁的未来女主人,为了让她尽快适应夫家的生活,老管家早就私下找上了元正,把宋坊主的喜好打听得一清二楚。
——大到房屋布置,小到菜色调味,要不是宋坊主极力劝阻了,老管家还准备重金聘请几个地道的陕中厨子回来。那般巨细靡遗的阵仗,恨不能立刻把万梅山庄打造成第二个宋氏本家。
恰逢年末盘点的合芳斋各家掌柜,彼时也正齐聚塞北。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向人气寥落的山庄陡然热闹起来,又是洒扫又是布置,明明宋坊主住进来时只带上了元正和桑落,就这么满打满算三个人,也根本就没提出过什么要求,却活像是苍茫雪原上突然燃起了一团篝火,越是冷清寂静,便越显得那火光可遇而不可求。
对此,真正的男主人神情淡漠,却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
他全盘默许了。
哪怕饭桌上突然多出了西门庄主不喜欢的菜色,隔着老远都能闻见扑鼻的辣味,他也只是把筷子落在另一个盘子里,安静地吃完那顿饭。
倒是他的未婚妻子很有些啼笑皆非。
“不喜欢为什么不说出来?”
她似乎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强忍了好几天,直到确定他真的没有要反对的意思,才忍无可忍道:“不吃辣、不吃葱、不吃姜,不喜欢海鲜河鲜,也不喜欢糖醋口儿……西门庄主,你这可不太好养活啊。”
家资甚巨的御酒皇商如此调侃着。
可她自己不知道,这样随口就能把他的喜恶一一道来,点点滴滴皆是如数家珍的样子,究竟是怎样的入骨温柔。
至少当时的柳伯已经满目惊讶。
——在万梅山庄的时候,宋坊主自然是和未婚夫婿同桌而食。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向来和她形影不离的元正尤其是桑落,反而主动避开了,基本上不再和自家小姐一起用饭。只有谨守本分的老管家,为了亲自观察宋坊主的口味,直到被她劝说回去为止,曾坚持着在旁边服侍了几天。
自家庄主的偏好,柳伯当然了解。
也正是因为他了解,所以这对未婚夫妇一起出现时,他才会默不作声地把庄主的好恶放到了二线,转而把宋坊主的事当做头等大事。
可老管家没有想到的是,宋坊主也比他想象中的更了解自己的未婚夫婿,同时也更体贴入微。
——倾城美人低着头,细心地给西门庄主布菜,眉眼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模样,曾让柳伯心中万分安定,只觉自家庄主终于觅得良缘,两人从此恩爱相伴,再不用担心他孤独终老了。
而那时的模样,也正如此刻。
西门吹雪看着未婚妻子低垂眉眼,用勺子一点一点撇去汤上葱花,放到他面前的时候还不忘试一试碗壁的温度,确认不烫了,这才另取了汤勺,勺柄搭在碗沿面朝向他。
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没有尴尬,没有局促,更没有什么泪眼相对,她仍然笑靥浅浅,待他也仍然细致周到,每一分每一寸都照顾到了,绝没有半点惹他不快的地方。
白衣剑客的目光却渐渐沉了下来。
“我如今住在桐花巷,就是前两年买的那座宅子。”
临别时,宋坊主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让西门吹雪送她登上马车。她在经过一个无人的角落时停下脚步,身边的人便也跟着停在那里,像是已经知道她有话要说,还没等未婚妻子开口,西门吹雪已经转过了身,与她对面而站。
宋坊主一笑:“我会在塞北停留些时日,等柳伯病好了,什么时候让人过去一趟,把东西搬走吧。”
那么些个聘礼,虽然她的人不是搬不动,但是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找上门退货啊。好歹也是这么大一只剑神,她前夫不要面子的吗?
用心良苦的宋坊主语气平稳,吐字流畅,一听就知道心中主意已定,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西门吹雪的神色淡然。
如同未婚妻子了解他一样,早在去年她离开的那一日,剑神就已经预料到总有一天,她会再回来和他说这一番话。
他知道,未婚妻子骨子里是怎样的人。
——选定了一条路,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那纤弱的身躯里,藏着一把薄如蝉翼却宁折不弯的利剑。
“你的东西,要与不要,你可以自己处置。”
剑神的声音同样冷静,未曾泄露半点怒火,但是他凝视着宋坊主的目光,也未曾有半点动摇:“若是不想嫁我,自然也可以不嫁给我。”
听到这句话,宋坊主丝毫不觉得意外。
——西门吹雪从不会勉强她。
这不仅仅是他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屑于为难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更多地,是因为剑神向来尊重自己的未婚妻子。
西门吹雪不是陆小凤,他没有亲眼见证宋坊主一路走来的艰辛,也不知道从云河镇的一家小酒坊走出来,宋坊主所历险阻之多,不会比任何一个习武有成的江湖人轻松。
相较而言,生来坐拥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也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他无心此道。
——其实,剑神和御酒皇商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什么牵扯。
可偏偏西门吹雪懂得宋玉红。
这世道,女子立身殊为不易,陈规旧条无一不是她们的束缚。即便人人都以为江湖儿女纵情自由,可是又有多少女侠真能一生随心所欲,轻剑快马,而不是年岁到了,抑或举止纵情了,便被世人盯上了脊梁骨,从此在背后指指点点?
人言可畏,不过如此。
宋玉红却不怕。
这个姑娘用一副单薄的肩膀撑起了家业,一步一个脚印,生生闯出一条通天大道。不是没有人背过身冷眼看她,别的不说,光是陆小凤翻山越岭地为她押送货物,便足以成就一桩谈资。
万梅山庄的消息何等灵通,早些年,甚至曾收到过“陆小凤痴迷宋氏女商,乃是其入幕之宾,不惜自贬身价沦为镖师”之类一听就让人想入非非的风声。
等到她打通江南商路后,故事的主人公又变成了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说是宋坊主曾与花七童漏夜听风,闻花品酒,二人一见钟情,已然是私定终身了……
在不少人的眼里,与他们素未谋面的宋坊主与这俗世纲常格格不入,那她就是生·性·浪·荡,依仗一副皮相换取利益,人人皆可唾骂。
可宋坊主并不为此退却。
她的背脊始终挺直,没有一刻弯曲过,即便面临这人间风雨,也一个劲地舒展枝叶,要为依靠她而生的人们撑开一个风平浪静的归所。
西门吹雪曾凝望着那个柔弱而坚定的身影,然后,再也没有移开过视线。
可也正因如此……
“你送来的喜酒,若是我不想还给你,”剑神看进未婚妻子的眼眸,淡声问道,“你可还要取走?”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