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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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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着灰褐衣衫的少年手悬在空中,见人站稳了,又缩回背后。

    他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裹,低头说道:“我来拿东西。”

    月书想到柳丝那番话,有些不好意思:“我大抵会在这里小住些天,不久还会调走,要委屈你一会儿了。”

    周俊望着自己身前的少女,只是摇摇头:“屋里东西,都是你的,任你处置。”

    “你就带些衣服?”

    少年拍了拍包裹:“够了。”

    她唇角微垂,欲言又止,少年抓着包裹,不敢多看一眼,侧身匆匆走了出去。

    周俊一离开,月书面上似乎清凉不少,她撩开眉梢的碎发,但见屋里干干净净,小桌上两个馒头还在,上面用竹罩盖住了,里间的稻草床弄得齐整,窗明几净,原本狭小的空间看上去倒也有些悦目。

    月书轻轻拍了拍脑门,坐在门槛上有些过意不去。

    她摸了摸袖囊里的钱,攒了约有半贯的样子,想到今儿刘嫂子说的,月书心里有了打算。

    傍晚,温掌事遣人送来笔墨纸砚,被褥衣裳又添了新的,月书在小屋里面感谢一番,热泪盈眶,等人一走,便将房门一锁,后门溜出去了。

    通阔巷子里住了不少府中已经成家的奴仆,这时间多在吃饭。隔着墙,夕阳斜照,饭菜香飘出来,夹杂着孩童哭笑声。建在府后的马房门关着,地上洒了些马草,上年纪的老人正拿着扫帚一路清理,嘴里叨叨念着什么。

    月书踩在石板路上,出了巷子就有一条宽阔大路,王府这一块并不繁华。晴朗日子回首看,碧瓦红墙的偌大府邸瑰丽堂皇,余辉洒在山花上,琉璃青翠,鸱吻翘首。屋宇大门五间三启,门房在外统穿青衣,头戴小帽,严面肃整。

    她一路问到四喜街,天欲暮,街头巷尾已挂上灯,月书揣着钱直奔肉铺。

    远远地,只见铺子外一个合中身材的粗壮汉子在冲洗地面,一条小瘦狗摇着尾巴一错不错盯着案板上的碎肉骨头。

    王屠户一脚将狗踢开,骂道:“滚!”

    狗躲开了眼睛还巴巴盯着肉,屋里伙计出来抬桌子,作势用刀吓唬它,嘴里笑道:“王大哥,赶明儿宰了它吧,这狗天天来,跟苍蝇似的。”

    王屠户那抹布擦了把手,随手捡了块骨头丢过去,有些看不上眼:“这么个玩意儿瘦成一把骨头,宰了还怕碰豁了刀,咱们杀猪的你还缺肉吃?看看你这肚子。”

    伙计约莫二十来岁,脸上有麻子,他拍拍肚皮,忽听到面前有人喊。

    他抬头一看,却是个穿着湖青衣衫的少女,绾着双鬟,岁数不大。

    月书问:“这些碎骨头多少钱?”

    傍晚肉都是剩下不好的,不过送上门的生意,王屠户走过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要,要就一口价,收她十个铜板,连身下的半块猪肝也送了。

    月书麻利掏钱,笑道:“全要了。”

    伙计用荷叶给她包起来,月书趁机看了看他这铺子,是前店后宅的布置,两间左右。一个白嫩嫩的小姑娘在店里掀开门帘张望,细细的声音被打断。

    “凤仙,让你喊你爹,你爹呢?还不来吃饭。”

    妇人模样的女子从后冲出来,腰上系着条油乎乎的围裙,扯了嗓子喊道:“王贵仁,你他娘的磨蹭什么!”

    伙计啧了声,把碎肉骨头递过去,看着王屠户揶揄道:“打烊了打烊了。”

    王屠户扭头望着自家泼妇,拖着案桌骂道:“你这婆娘叫魂呢!”

    “我叫魂?你那魂怕是早让人家勾跑了。”

    马氏矮胖身材,一张圆乎乎的面团脸,说着就走过来帮他收拾,不过近来大抵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剜了月书一眼。

    而月书抱着肉唤那条矮墩墩的小狗,装作没看见。

    她在路边上买了点热食吃,而后拿肉把小狗哄在脚边带了回去。

    晚间暑气褪去一二分,玉轮东升,长街上灯火潦草通透,这一日就这样过去大半,月书独自走在路上,晚风吹拂,她步子都变得轻快。

    路过马房,巷子里隐约有争吵声。

    她原不欲去看着热闹,可越靠近后门,那声音似乎越清晰。

    等等!她忽然止住脚步,人跟做贼似的趴在门缝边朝里看。

    这声音,倒像是白婶子……

    那间供守门人住的小木屋里有两个人影在拉拉扯扯,月光灰白,豆大的烛火在窗台边跳跃。白婶子嘴里的唾沫星子直往外蹦,她抱着那一摞新的薄被骂道:“好你个周俊,老娘拿自己的东西还要你来过问?滚一边去!”

    周俊本是个闷葫芦,昔年确实吃过她几碗饭,如今惦念着恩情,任由她说骂,只是不肯松手。

    两人之间僵持不下,扯了好一会儿,丰胰肤白的妇人猛地松开手,屋子闷热,她闹出一身汗。

    听着她的喘息声,少年皱紧眉头,抱着被褥重新放回原处,闷闷道:“这不是我的东西,婶婶不能乱拿。”

    白婶子冷笑,忽地想到今儿那丫鬟的长相。

    她这会儿挑着细眉将面前的少年也好好看了一回,言语刻薄道:

    “那小丫头片子才过来,你这颗心就巴巴飞了,真是个贱货,当一辈子马奴罢!”

    不等周俊开口,她忽然上前打了他一巴掌,指甲划出三道细痕,少年偏过头去,蓦地脸上一热。

    白婶子拍拍他那半边脸,半晌,笑吟吟道:“男人喜欢娇俏的,婶婶知晓。只是你这低贱的样子,怕是一辈子都吃不着。”

    “不就是个女人,你若是听话,婶婶帮你。”

    不曾生养过的妇人穿着暗红衣衫,指尖往下落,眼波流动。

    周俊敛神,忙避开。

    “你别这么说。”

    “小畜生,还敢顶嘴!”

    白婶子指着他,细翻旧账:“你路上冻成死狗一样是谁把你带到府里的?给一口热乎饭吃,还叫我家那个死鬼把你塞到马房里去,这么多年过去你骨头硬了,开始恩将仇报!好一个忘恩负义白眼狼。”

    周俊咬着牙,或许想起那一年冬日刺骨的寒冷,他眼里黯淡。

    其实没有忘记。这么多年,甚至还历历在目。

    那个小产不久的妇人把他从角落拉出来,大雪天带到阴暗的两间矮房里。喝醉酒的男人骂骂咧咧,一脚将他踹翻到门外的雪地上。

    他饿的爬不起来,被穿着破棉袄的女人抱到灶膛边上,她一面生火煮饭,一面问他叫什么名。

    后来时间飞逝,物是人非。

    酒鬼丈夫一死,白婶子替他收敛后自己也喝酒上了瘾,自此像是解脱一般。周俊在马房干活,每日都会去看她。

    白婶子不拿他当外人,喝醉酒说过很多心里话,埋怨死鬼丈夫外面是个废物,家里是个煞神,床上是个银样镴枪头,自那次小产后她便再不能生育,恨死他了。

    周俊嘴拙,有时说的不好,白婶子又打又骂,脾气渐渐叼了。

    现如今他也不是个傻子,自早春起,她便不对劲,那些有意无意的撩拨,像是一簇火苗,随着时间推移,一发不可收拾。

    他甚至要提防着白婶子入夜闯入屋里,至于昨日误认了人,意外咬伤月书,正是过分紧张了。

    白婶子于他,本像是母亲。

    他强忍着这股不适,一字一句道:“婶婶的恩情,我日后百倍相报。”

    “你日后还有什么出息么?若是听话,咱们各取所需。”

    白婶子眯着眼,见他倔的要死,死不低头,那一点柔情烟消云散。

    “你若是还有良心,就把这里家伙什搬到我那里去。白白便宜一个外人,不喜欢她你干什么要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

    周俊不做辩解,窗外月光明亮,落到少年身上,他眼眸黑沉,无言之中像是有莫大郁悒。

    这般沉默,白婶子只觉得他要造反了,愈发地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打了他几下。

    而屋外,月书见里面安静不少,这才小心推门。

    小狗跨过门槛,呜呜叫了几声,木门吱吖呻吟,夜风吹动树叶,飒飒作响。

    她走到屋檐下,瞧见有两个人在,讶然道:“白婶子,周俊?你们怎么在这里?早先落了东西在我这儿?也不点盏灯,乌漆墨黑,当心脚下绊倒。”

    白婶子视线在她与周俊身上逡巡着,装笑道:“老娘来这里不知多少次,闭着眼都晓得哪对哪。”

    月书哦了声,碎肉骨头就放在外间桌上,她用火折子把灯台上的灯盏点上,问道:“要我来帮个忙吗?”

    周俊低着头想把白婶子拉出去,可她站着不动,悠悠讥讽道:“这都快两家人并一家人了,小婊子配小畜生,帮着一起气死我?闭上你的……”

    啪——

    月书端着烛台,偏头看着她错愕的表情,反手又是一巴掌。

    “不会说话可以别说话。世上活菩萨少,真阎王多,死婆娘你要真想死,我能送你一程。”

    “你……”

    白婶子被打懵了。

    月书没有冷落她边上的少年,比起对待白婶子的粗暴不讲理,这会儿还算客气:

    “让你见笑了,你婶子一张嘴不怂,我这手就看不惯。”

    周俊挡住白婶子的反击,自知理亏,他飞快望了少女一眼,低头闷声道:“今日打搅了,婶婶言语之失,我代为赔罪。”

    “你有什么好赔罪的,把她带走就好。”

    月书见白婶子咬牙切齿的脸,笑了一笑。

    烛火摇摇晃晃,她平静看着面前失态的妇人,从中还隐约还察觉出其他人的影子。

    宋淑、温掌事、马氏……

    她敛笑之后表情沉沉,手一把按住灯盏上的蜡烛火焰,屋内便彻底没了橘光,只一点月色弥漫,气氛沉重。

    周俊心里明清,趁此将不甘心的妇人拖走,跨门槛时不慎碰到门外的小瘦狗,他也跟狗道了声歉,脚步匆匆。

    白婶子路上没有骂骂咧咧,只等到了自己的屋前才恢复几许,什么污言秽语净往嘴外崩。

    少年站在小小的树下,最后一次回头看了妇人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俊哥儿,你看看这小狐狸精一张嘴皮子多恶毒,你若是喜欢那张脸,也就看看罢,若不然要吃大亏!”

    白婶子拍膝,言语苦楚,本想劝他回头,可话说了几句抬首望门。

    树下空空。

    青砖路上,明月皎皎如霜。

    挺秀沉闷的少年路过王府那扇木门,门前伫立良久,还是抬手叩了叩门。

    咚咚咚三声,像是敲在心鼓之上,令人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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