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皆为名利
房间里一室的安静。
谢小晚坐在了美人榻上, 与沈霁筠只相隔一张酸枝木小几。
小几上摆放着一樽精致的金丝缠枝香炉。
其中香料静静地燃烧着,冒出丝丝缕缕的雾气,使得四周萦绕着一股幽香。
谢小晚屈着小臂, 靠在了一旁的软枕上, 他的鼻尖轻轻一嗅, 闻到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冷冽清香。
这并不是安神香的香味, 而是来源于沈霁筠身上的, 冰冷清冽的霜雪气息。
这味道犹如九天之上的冷云,亦是覆满着霜雪的山巅。
闻得久了,还有一点好闻。
谢小晚碰了碰鼻尖,抬眸看了过去。
沈霁筠已经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依旧保持着沉默。
谢小晚屈指轻叩, 发出一个带着疑问的音节:“嗯?”
沈霁筠的双手搭在了膝盖上, 此时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手指,像是欲言又止:“……”
谢小晚歪了歪头, 看着面前的人, 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沈霁筠……怎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 他又接连生出了一个新的疑问——以前的沈霁筠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一座用来象征的雕像。
强大、冷漠, 一切的情绪与欲-望都被抹除,只让人高高仰望, 不得靠近。
现在, 这尊雕像已经跌落在了泥沼之中, 沾染上了七情六欲, 看起来越发得像是一个人了。
一个普通的人。
谢小晚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沈霁筠大概、可能、也许……是不想离开风月楼。
沈霁筠不想去做这件事。
可他又担心谢小晚生气,于是也不敢直接拒绝。
谢小晚大致猜到了沈霁筠此时的想法, 心头有些微妙,没想到沈霁筠会在……害怕他?
准确的说,也不能说是单纯的害怕。
而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他高兴了。
谢小晚眨巴了一下眼睛,直白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去?”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沈霁筠也不能逃避这个问题,他对上了谢小晚的目光,沉默片刻后,低声回答道:“因为……你。”
谢小晚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
沈霁筠:“是。”他顿了顿,“我想……看着你。”
说到后面,声音逐渐轻了下来,几不可闻。
不、不止是看着。
而是想更近一步,更靠近一些。
可沈霁筠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他能做的,只是守在谢小晚的身旁,不让其他人靠近触碰。
小晚……
沈霁筠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来回的滚动,最终还是没有将心中的思绪显现出分毫来。
谢小晚觉得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外,奇怪地问:“看着我做什么?”
沈霁筠掩藏住了其他想法,只说:“保护你。”
谢小晚下意识地想回一句,现在也用不到你保护了。
可话到唇边又止住了,如果真的这么说了,倒像是他决绝无情翻脸不认人了。于是他换了一个更委婉的说辞:“风月楼很安全。”——没什么需要保护的地方。
沈霁筠的唇角成了一条冷漠笔直的线,否定了谢小晚的说辞:“这里并不安全。”
谢小晚正要反驳,就又看到墙角的一处污渍。
那是海族护卫肆虐之时,留下来的痕迹,就算是风月楼重新修葺了,也还是无法消除。
这么一看,好像确实是没什么说服力的。
谢小晚想了想,使出了一个难以拒绝的理由:“你要做的事情,可是为了天下苍生呀,这都不去吗?”
话音落下,他再次看了过去。
沈霁筠的神情平静淡漠,不起一丝波澜:“我想去,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谢小晚不解:“为何?”
沈霁筠的右手缓缓舒展了开来,他的手指干净笔直,犹如一根苍翠的竹子。
“我现在修的是杀戮之道。”他抬起头,额间的红痕若隐若现。
在修真界中,鲜少有人走杀戮之道,就算是有修
这条道的人,也很快就会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这是因为这条道到了后面,会让人渐渐沉溺于杀戮之中难以自拔,成为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机器。
沈霁筠慢慢地说:“只有你在,我才能控制自己的杀戮欲-望。”
只要待在谢小晚的身旁,看见少年的身影,沈霁筠就会感觉到格外的平静。
大概是,他的杀戮因保护而起,也因面前的少年而起。
谢小晚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他还以为,沈霁筠只是单纯地不想离开他。
这么一来,他就有些犹豫了。
现在这一行,要先去北境再去东荒,路途遥遥、风尘仆仆的。他好不容易回到风月楼,本来想再留一段时间,稳定局面的。
别看谢小晚之前说得大意凛然的,其实他对于“天下苍生”并不是特别在乎,他在意的只是风月楼。
可是,他也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假使风波一直不停歇,风月楼就要处于风暴的最中央,而东荒那边的妖族一日不除,南州就不会平静下来。
再说了,天下不太平的话,他又如何再去渡下一次的情劫呢?
谢小晚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像是在思索:“那……要是我也去东荒,你去吗?”
这下,沈霁筠没有任何的迟疑:“去。”
谢小晚:“……”
好吧。
他这算是明白了,不管是什么理由,沈霁筠现在是跟定他了。
反正南州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去跑一趟也没有关系。
谢小晚站了起来,结束了这次的对话:“好了,那我和你一同前去就是了。”
说着,他屈指弹出一缕灵气。
灵气在半空中盘旋了一下,最终化作了一只纸鹤,
纸鹤扑腾了一下,从窗口飞了出去。
没过多久,门口就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谢小晚朗声道:“进来。”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
妙音稳步走了进来,站在了谢小晚的面前,问:“楼主,
有何事要吩咐?”
谢小晚将事情与妙音说了一遍:“我要出去一趟,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在这段时间里,你就留在风月楼主持局面,想来要不了多久,长老们就会回来了。”
对于这个安排,妙音没有疑问,不过她想要说其他的事情。可余光一瞥,见沈霁筠站在一旁,又止住了话头。
谢小晚挑了挑眉,顺着妙音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沈霁筠的身影笔直挺立,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过去。
他大概猜出妙音想要说什么话了,但还是主动步入了房间的深处,方便妙音说话。
妙音跟了上去。
在她走过之后,柱子上悬挂着的幔帐层层落了下来,遮掩住了里间的动静。
谢小晚站在了墙壁前,转过了身来。
妙音也停下了脚步,问:“楼主,此番出行,您要和……他一起吗?”
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沈霁筠。
谢小晚微微颔首。
妙音瞥了一眼外面的沈霁筠。
隔着重重幔帐,还是能够看见一道朦胧的身影。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提醒道:“楼主,这可是您之前的渡劫对象,您的多情道……”
多情道的道义,是爱时深情、不爱则无情。
一旦情劫结束,就要与以往的渡劫对象一刀两断,再也不见。
话是这么说的,但现在偏偏沈霁筠一门心思地贴上来,万一两人继续相处下去,极有可能有碍到多情道。
妙音将心中的顾虑小声地说了出来。
说的这些,其实谢小晚自己也知道。
但现在修真界中情况错中复杂,这种情景之下,沈霁筠确实一个很好的……打手。
更何况,他还需要望山宗的半截玉牌,用来镇压东荒的妖族。
谢小晚用着轻快的语气说:“放心啦,你当楼主我是什么人?肯定不会因为这件事自破多情道的。”他说的是信心满满,“我现在只是有用得到他的地方,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结束了,就不会再
和他在一起啦。”
妙音听完这句话,稍稍放下了心。
谢小晚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妙音思索了片刻,摇头:“没有了。”
谢小晚在确定了以后,这才走了出去。
幔帐拨动,掀起一阵阵涟漪。
妙音正要出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楼主说的这话有点耳熟,是不是……之前说过?
她正想要问,却见谢小晚已经走到了沈霁筠的身旁,使得口中的话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算了。
就算是问了,楼主做出的决定也不会轻易更改。
-
事情紧急。
谢小晚定了最早的一班飞舟,离开南州前往北境。
翌日,飞舟启程。
谢小晚的飞舟票是最上等的,所以早早地就上了飞舟,不用再浪费时间排队。
他坐在甲板上的休息区,向下看去,下方排着一队长龙,一眼都看不到尾。
谢小晚背靠着座椅,捻起了一枚葡萄放入了口中,微微一抿,就有一股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他“啧”了一声,突地听见下方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大概是南州发生乱动,这些人想要离开这里,前往更安全的地方。
这人一多,就不免生出了纷乱来。
修真之人耳聪目明,就算是隔着一段距离,谢小晚还能听见下方传来的吵闹声。
有个修士叫嚣着:“为什么不让我上船?南州这么危险,我要离开这里!”
飞舟上的护卫下来维持秩序,铁面无私地说:“没有船票,不得上飞舟!”
这个闹事的修士很快就被赶走了,但底下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反而响起了阵阵的议论声响。
“你们也是要离开南州去北境?”
“是啊,本来在南州做些小生意,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生意做不下去了,只好先去其他地方逃难了。”
“哎,怎么会想要到去北境的?”
“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修真
界地域广阔,但大部分的灵川秀水都是有主之地,一般修士只能待在四洲之中。
这四洲分别是——东荒、南州、北境、西漠。
其中东荒就不用说了,东荒苦寒,又有妖兽横行,若不是其他地方实在混不下棋,根本就不会考虑去。
西漠同样荒凉,又被密宗所占据,风俗环境都不同,更不是一个好去处。
本来南州背靠南海,温暖如春又灵气充裕,是一个宜居之地,可现在又生出这番变故。
这么一盘算下来,眼下就只有北境一个选择了。
“北境也算是不错了。”
“也是……北境还有云竹君在,就算是出了什么事,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不是吗?”
谢小晚听到这句话,动作一顿,望向了坐在对面的人。
在望山宗的眼中,沈霁筠现在可是修为全无,沦为了一个废人。
按照常理来说,望山宗应当将这件事公布于世,怎么到现在还藏着掖着?
沈霁筠听到别人在议论他,倒是巍然不动,像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是别的人。
谢小晚开口问道:“望山宗想要做什么?”
沈霁筠语气平淡地说:“来来往往,皆为名利。”
谢小晚明白了。
望山宗不公布“云竹君”成为废人的消息,无非是舍弃不了这个名号能带来的名利罢了。
他的唇角浮现了一抹笑意:“你不在意?”
沈霁筠轻声回答:“我已不是云竹君了。”
谢小晚直直看了过去:“那……你为了什么?”
人生在世,皆有所求。
不可能有人心无所求。
那沈霁筠做出了这番种种,又是为了……求什么?
谢小晚其实能够猜到沈霁筠心中所求,可他就是想要问上一问。
他等待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等到沈霁筠的回答。就在他以为等不到的时候,又听见耳畔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求我所不能求。”
-
飞舟一路北去。
南州北境相隔千山万水,就算是乘坐飞
舟也要耗费几个月的时间。
还未到达北境,就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东荒荒野妖兽来袭,岌岌可危。
这一个消息一传出去,先引发了一阵骚乱。
有人担忧:“妖兽来袭,该如何是好啊?”
有人则无所谓:“肯定就只是妖兽潮,东荒不是隔一段时间就来这么一遭吗?又没事!”
“是啊,东荒时不时就有妖兽潮,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吧?”
就在众人放下心的时候,又冒出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可是这次可不一样,据说啊……就连上古妖族都出动了。”
众人议论纷纷了起来,但一眼看去,却没多少恐慌之意。
毕竟东荒距离这里太过于遥远,还有东荒主城的阵法挡着,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情。
再说了,还是那句话——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挡着。
他们这些普通修士着急个什么劲啊。
在慌乱了一阵后,飞舟上的乘客也就不再关心这件事情了。
谢小晚站在了顶端,向下望去。
飞舟四周云雾缭绕,时聚时散,可以窥见些许下方的景色。
谢小晚靠在了栏杆上,轻声自语:“上古妖族来袭,应该没事吧?”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随后,一道阴影覆盖了下来。
谢小晚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你已经传音回了望山宗,他们肯定早做好了准备……”
“就算是面对上古妖族,应该也能坚持一段时间。”
-
此时此刻。
望山宗。
会事大厅,众人争吵激烈。
平日里仙风道骨、风光霁月的修士,此时看起来也与菜市场叫卖的商贩差不多。
一个胡子花白,憨厚老实的修士粗着嗓子说:“我认为,现在这种情况应当先增援东荒,不让荒野上的上古妖族进来一步。”
这个提议理应得到大部分人的肯定。
可是,话音落下后,很快就响起了反对的声音:“可是,东荒魔主也是妖,若是他与荒野外的妖族里应外合,
那又如何是好?”
老实修士用力一拍桌子,唾沫横飞:“东荒魔主再是妖,他也镇守了东荒百年,现在还在苦苦支撑,要是想反早就反了,还等得到现在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
“……”
就在争吵声到达顶端的时候,望山宗主开口了:“肃静。”
众人对视了一眼,停了下来。
望山宗主说:“此事重大,光凭我们一个宗门也无法决定,不如召集其他宗门,一同商讨此事。”
老实修士:“可是……”
望山宗主瞥了一眼:“清宁道人,我知道你关心则乱,可是此事实在要紧,若是你实在不服,不如先听听云竹君的话……”
这话一出,得到了其他人的赞同。
他们纷纷看去,只见云巅之上,出现了一道巍然不动的身影。
那人就犹如冰封一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声音浩荡地落了下来:“就按宗主所言。”
这样一来,就算是最为耿直的清宁真人也无话可说了。
望山宗主一锤定音,会议也就此结束,宗门的长老们纷纷散去,不消片刻,会议大厅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除了望山宗主以外,剩下的那个赫然是之前带队前往东荒的长老。
长老的脸上有些迟疑:“宗主,这样做……真的不会被拆穿吗?”
望山宗主摸了摸胡子,一脸自得的模样:“你啊,还是太小心了。云竹君,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标志,而望山宗需要这么一个标志,不管他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过去,“知道了吗?”
长老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望山宗主又看了一眼天边的云竹峰。
他甚至期望着,此次东荒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样,才能显现出望山宗的重要性来。
而那些愚蠢的宗门,也会在危机面前迫不及待的俯首称臣,将手上的资源都如数上交给望山宗。
到时候……
望山宗说不
定真的能够掌控整个修真界。
长老见望山宗主意气风发,心中却不免担忧——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能够解决上古妖族的隐患,若是解决不了,所有的谋划都会沦为一场空。
-
数月之后。
飞舟终于抵达了北境。
北境的温度比南州要冷一些,谢小晚一下去,就感觉到了一道冷风迎面袭来。
他来过北境。
但当时与现在的心境截然不同,恍若隔世。
谢小晚感慨了一番,仰起头看去。
上方的天空澄澈清明,没有云雾遮挡,可清楚地看见远处云巅之上屹立着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
就算相距如此之远,只要看一眼过去,就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谢小晚抬手揉了揉鼻尖,问道:“现在直接去望山宗?”
他们来到北境,为的就是拿到另一块“山河”玉牌,等“永镇山河”连在一起,方才能够发挥应有的效用。
沈霁筠缓步走到了谢小晚的身旁:“好。”
两人朝着望山宗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谢小晚发现有不少人与他们同路。
他状若不经意地问起:“你们也是去望山宗的吗?”
被问的那个人年轻青涩,看到谢小晚的第一眼先闪过一道惊艳,而后才回答道:“是啊,我们要去望山宗。”
谢小晚细声细语地问:“你们去望山宗做什么?”
那个年轻修士怔了一下:“你们不知道吗?有不少妖族突破了东荒的防线,在各处生乱了。”
谢小晚的眉心皱了起来。
东荒荒野无边无际,光靠一座东荒主城确实守不住。所以,东荒主城只拦截上古妖族,对于普通的妖族是顾暇不及的。
可就算是普通妖族,对于凡人来说,也是一场无力抵抗的灾祸。
谢小晚自语:“怎么会这样。”
沈霁筠不是已经早就提醒了望山宗吗?
现在不是应该早早地防备起来,以免妖族作乱。
沈霁筠也生出了一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