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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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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在重新、真正认识李婧前,杨林岭是这样想的。

    他想,他终究有一天会放下。

    可是——

    待他重新认识她一次,重新真正认识骨子里的她,长久沉默的注视让他将她的面容刻进了心底,他终于看见了她飘渺干净透明的灵魂。

    他才明了。

    有些人,即使是用尽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办法放下。

    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杨骏因为酒精中毒进了医院,精神气大加减弱,面容极速衰老,生了白发,花了很多钱,一向狠戾的男人虚弱地躺在床上,杨林岭几乎快要不认识他。

    出院后,杨骏仍旧整日都待在外面,只是会在深夜敲开破旧的木门。

    杨林岭打开,又是醉醺醺的父亲。

    他眉眼沉静,“困吗?”

    杨骏倒在深红色的沙发上,双眼朦胧地看着他的孩子,透过十七岁少年人的的骨相,在昏黄温和的灯光下,他好似看见了从前那个温婉的女人。

    一身长裙,长发半挽。

    他伸出手,指尖触上少年的脸,“阿言……”

    他呢喃,“阿言。……你来看我了吗?”

    杨林岭看着分不清真实与幻境的男人,“是,我来看你了。”

    男人露出痴痴的笑容。

    他的阿言依旧如过往记忆中那般漂亮,美丽,温柔,她还是没有变。

    “你来看我了,真好……我好久都没有,”他哽咽着,“我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了。”

    “你现在过得好吗?”

    杨林岭拍着男人的背。

    平静道:“时间很晚了,睡吧。”

    “你别走。”

    “不走。”

    杨林岭在沙发旁坐下来,给杨骏盖上被子,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抬起手,轻轻的、温柔的拍着杨骏的肩,似乎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杨骏安然地闭上双眼,嘴角还带着笑容,杨林岭已经失去了任何情绪。

    他只是困惑。

    阿言,是谁呢?

    第二日,杨林岭没有看见杨骏,但是他都已经习惯了所谓的父亲的突然消失和久久不归。

    然而他没想到,那一次,是他见到杨骏的最后一面。

    三天后,警察找上他。

    “您的父亲杨骏已经溺亡,我们在今天凌晨打捞到了他的尸体,根据法医检测和现场足迹监控,其死亡判为自/杀。”

    “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两天前的晚上十点。”

    “你说……什么?”

    杨林岭脑子里那根弦轰然崩塌,空荡与恍惚了许久,他第一个反应,其实是不相信——是的他不相信,杨骏那天不还是好好的吗?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一样的颓废,一样的醉酒。

    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呢?

    男警拍了拍他的肩,“节哀。”

    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还没有明白,杨骏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一切都不重要了。

    杨骏,毕竟是从未爱过他,即使他们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是彼此最后的亲人。

    十七岁的他承认并且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的生活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对他有过怜悯和疼惜,连离去的理由,都尽然和他无关。

    可是二十岁的杨林岭,在阖家欢乐的日子里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那个小阁楼里杨骏的那个房间,自从他死后,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杨林岭推开门。

    屋内陈设都已经落上了一层灰,打开门时有灰尘扑簌簌的落。

    不知道为什么,杨林岭真切的触景生情了起来。

    他想起,杨骏就是在这里不停的打骂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他是个废物,一遍又一遍的后悔,说当初要是掐死他就好了,当初要是他不存在就好了。

    小孩不明所以,哭求无用,只能忍痛无声。

    那些话仿佛还在他的耳边。

    “你究竟为什么要存在?!你为什么要如此?我当初就该掐死你!”

    “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你个废物——废物——”

    平静下来杨骏说的话更为伤人,“我有时候就在想,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你掐死,如今我后悔了可是杀人偿命,我也不想因为你这么一个人赔掉自己,她也不希望我这么做。可我见到你还是觉得恶心,你眼睛和她越像我越觉得恶心,你说你怎么配呢?嗯?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我杨骏说到底也不欠你什么,可是你欠我们的欠她的你还得清吗?”

    “你怎么敢忘记?”

    他浑身是伤,蜷缩在角落,脑袋很晕,八岁,他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好疼好疼。

    杨林岭喉咙梗塞,眼里冷了下来。

    可是他忘掉了什么?

    他还欠谁?

    他做错过什么?

    脑袋里一阵尖锐的疼痛,耳边似乎是水流的声音,很小很轻,有人跳下水池溅起水波的声音、风呼啸的声音、水浪翻滚的声音,细微的,交杂在一起。

    杨林岭扶住墙。

    ……什么声音?

    是谁?

    所有声音都笑起来。

    “你忘了吗?他们为你付出过那么多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怎么敢忘呢?”

    “你有什么资格可以忘?她是为你死的,是你害死了她,所以你的父亲才这样痛苦。”

    “更痛苦的是他对你,爱无法爱,恨无法恨,只是他太疼了,于是在爱与恨之间他选择了去恨,在或生或死之间他选择了混混度日。”

    “是你逼他选择的。”

    “你不记得了吗?”

    杨林岭几乎耳鸣,脑中发疼,仿佛就要死去,声中带恨,带着蛊惑,还有几分情谊。

    下一秒,那些声音消失,他靠着掉落了墙皮的灰墙,低低喘着气,刚刚,他的血液都快要凝固。

    他缓了许久,恢复了自然。

    小屋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只有他一个人的空荡让他茫然起来,让他以为刚刚的全部都是错觉与幻想。

    可是,他忘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小屋里的光仍旧很暗,杨林岭站在门口,光在他身后,照进屋里,从门口他的脚下勾勒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影子被截断。

    带着隐隐的憎恨与厌恶。

    杨林岭闭上眼,后退了一步,关上了门,很久后,他才挪动了步伐。

    当天晚上,杨林岭约了第二日的心理咨询师,傅安。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一直一来都有那种感觉,自己有所亏欠,有所遗忘。

    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将这当做是错觉。

    可现在——

    他推开门。

    傅安转过头,温和地笑,“来了。过来坐吧。”

    杨林岭走过去,傅安开了摄像机,“我们开始吧,你不要紧张,今天我们就先聊聊。”

    杨林岭靠着背椅。

    他神色很淡,“不用聊了。”

    “我只是想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人想起过去吗?小时候的过去。”

    傅安:“催眠。”

    “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我不知道,这种方法只是用来治疗患者,而不会起真正的回忆作用,也许可以成功想起来,也许,又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林岭很疲惫。

    “试试吧。”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没问题,但是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是忘了什么事情?”傅安问,“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他沉默片刻,“也许重要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可隐隐的,有种感觉告诉我,如果我不把那件事情想起来,等到真相揭露,我真的会后悔的。”

    然而当他真的想起来,他也后悔了,极致的痛意与撕裂开来的疼让他陷入了极端的清醒,他清楚地回忆起了从前、他埋在记忆深处的罪恶过往。

    他成了当初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孩。

    他曾是拥有一切的杨林岭。

    而他在半生渴求的一切,是被他亲手推入深渊,亲手粉碎成灰。

    那时,他的母亲林欣刚怀孕,他其实过得很好。六岁已经能记事了,可他的记忆深埋在心底,只为了掩盖那样不可弥补的罪恶。

    杨骏也是很喜欢他的,林欣也很宠他。

    杨林岭总是喜欢到处去玩,和那些调皮的小朋友一样,甚至玩性更大,林欣总是很无奈,可是也不会阻止他,只是说着,“你慢点,别走太远了,早点回来。”

    杨林岭回喊,“知道了。”

    他本来该陪一陪怀孕的母亲,可是他总是很不耐烦,不愿意,想着出去玩,久而久之,也就林欣一个人在家养胎。

    杨骏忙着工作,林欣却从来不抱怨。

    而就是因为没有人照顾她,她才想着自己独自出去,去逛一下周围的超市,这一去,就出了事。

    林欣摔倒了,好心的路人叫了救护车,她没事,孩子流了。

    之后,林欣抑郁了起来,即使面容依旧温和,她也依旧耐心,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变了。养身体那些天,她时常发着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林欣坐在小区的花园里,杨林岭蹲在池子旁边,捡着石子,无聊地玩着,身边没有朋友,照顾林欣这件事让他觉得无趣,可是父亲告诉他,这是他的责任。

    无聊的紧了,他站起身来,脑中一阵眩晕,脚下一滑,摔进池子里。

    水池的水不深,对于一个不会游泳的小孩来说却是致命,水灌进口腔,他试图攀附旁边的池沿,却呛得不行。

    “救……”

    “救命……”

    林欣闻声回头,没看见他,却听见了杨林岭的求救,她猛地站起身,向水池边走去。

    “林岭!”

    林欣冲上前,看着水里的杨林岭,伸出手,想要拉住他,杨林岭没力气,反倒是要沉了下去。

    林欣惊慌的跳进了水里,溅起了水滴。

    那是个极其冰冷的冬日,雾蒙的天气,水面上冻出了薄冰,绿树花草上是一层白白的寒霜,小花略微有些枯萎。

    就这浅的小水池,淹一个六岁的小孩绰绰有余,林欣若是没下去,他可能已经死了,呼救那时已到了杨林岭的限度。

    他潜意识觉得,他摔下去不能让她知道,会被笑话。

    会被责骂。

    林欣被冰水冻的满面苍白,杨林岭死命咳着,用力呼吸,喉间起了血腥气。

    即使自己身体不好,林欣还是第一时间查看杨林岭的近况,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缓了许久,杨林岭脑袋还是晕晕的,可已经比刚才好多了。

    他摇头,“没事了……”

    下一秒,身边的林欣倒在了地上,衣衫尽湿,黑发凌乱贴在脸上,面色苍白透明,看来极为脆弱。

    “妈妈……”

    杨林岭爬过去,想要扶起她,却没有动静,林欣似乎是昏死了过去,“你怎么了?”

    小孩在原地大喊着。

    公园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没有人能听见他的用尽全力的呼喊声。

    那是杨林岭后来,整个苦难和罪恶的开端。

    他终于承认。

    他生来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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