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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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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林岭遇见李婧时,他们都尚且年少。

    他比姜煜认识她,还要早,只是她也不记得,她从来不知道。

    他小时住在筒子楼,破旧的、潮湿的、黑暗的小屋,那时她是他的邻居。

    他们很少见面,他自卑怯弱,胆小万分,从来不敢和她打招呼,只会躲在角落偷偷看她。

    她那时过得还很好,有着很好的生活,虽然没那么富裕,但是有爱她的父亲,还有温柔的母亲,他们很宠她。

    她和他不一样。

    她很活泼,一直阳光,总是甜甜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让他想到他永远吃不到的、绵软洁净的棉花糖。

    他没有好的家庭,没有温柔的母亲,没有爱他的父亲,没有对他足够真心的朋友。

    七岁,他独自一个人住在漆黑的小屋里,只是会定时地收到一笔钱,他父亲杨骏让他自己解决生活。

    杨骏很平淡地说:“我没心思管你这个废物。”

    平淡的样子,最厌弃的话。

    杨林岭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他从小一个人,没有感受到温暖,偶尔一两过后,杨骏会突然回来,醉醺醺的一个酒鬼,浑身酒味,脸上有伤。

    杨骏喝醉了就会很暴躁,会打人、胡说八道、摔瓶子、癫狂不已,他躲在角落也会被狠狠拖出来,一夜后遍体鳞伤。

    杨骏总是叫他废物。

    “你怎么什么都做不来?!”

    “我为什么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你个废物!!”他凑近他,眼里是痛苦和悔意,“我要是没生过你,就好了。”

    他为什么骂他?他不知道。

    他在后悔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很害怕,懵懂地觉得人生原来是这样苦的,从小到现在,原来苦难是没有尽头的。

    他便也觉得,他的以后,也是会这样苦的。

    太疼了。

    在他的前半生里,他一直都想,如果能死掉就好了,可他就是这样胆小,连死都不敢,只能日复一日地苟且偷生着。

    而李婧呢?

    筒子楼不隔音,杨林岭在小屋里总是会听到他们一家人的笑声,还有通着的窗户里透出的一点光线与暖色。

    那曾是他。

    唯一的光明。

    他自己一个人去上学,听着隔壁轻柔的关上门的声音,好一会儿后才会拉开门,走出去,李婧也被她的母亲送去上学,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被梳理的很好的头发垂在身后。

    整个人温软又漂亮。

    他在不远不近处看着她想,她长得真是好看,就像是一个小太阳,照亮了他的前路。

    他们不是同一个班,李婧在学校从没有遇见过他,他却见过她很多次。

    她站在阳光下,他站在角落里。

    李婧和她们勾着手去学校小卖部买吃的,在操场上依偎大笑散着步,在教室里却又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微低着头看书,侧脸干净又温和。

    在很多年里,杨林岭都是跟着李婧在学的。

    学着如何去说话,如何去交流,如何去付出和舍得,如何去生活得高兴又干净。

    他学的很快。

    他已经学了怎么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不阴郁,不冷漠,不黑暗。

    他也学会了怎么对一个人好,但他最想给予的那个女孩,她不需要,也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而李婧,也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从前沉默,后来在她面前,也仍旧是沉默。

    过往之事,他一字不提。

    放学时他们走一道,杨林岭遥遥地走在后面,用余光看着前方的女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想,她怎么能那么快乐。

    在一个只剩下黑暗与苦痛的孩子眼里,李婧过的日子和眼底真切的快乐,是他最大的困惑,也是最大的光明。

    是她让他觉得,其实生命之中,也是有希望的。

    只是没有降临到他身上罢了。

    杨林岭想,他没什么可怨的,不过是好运不会降临到他身上而已。

    他早已经习惯。

    年少时不懂得喜欢,大约也不算是喜欢,心里并没有占有欲,也并没有期待着接触和朋友。

    他觉得,只要她过得好,那就已经很好了。

    他从来没什么期盼。

    可后来,他也期待着,她能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那天是个很平淡的日子,李婧早上起来和她父亲吵了架,说是吵架,也是她一人生闷气,杨林岭在隔壁听得真切。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忙?!”李婧说,“说好的要陪我的,结果你又要出去!”

    “好啦婧婧,你理解一下,爸爸也是为了你呀,家里有钱我们才能好好生活。”她父亲无奈道,“你在学校要好好听话,别和那些坏孩子玩,好好学习。”

    李婧忽的抬头,“坏孩子?”

    她不赞同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青年口气严厉了起来,“朋友会做对你不好的事吗?会让你受伤吗?”

    “我说过了,他们只是害怕,他们不知道那样会伤害到我!你还要我说多少次?我连交朋友的权利都没有吗?”

    “好好好,别气,婧婧,别生气,是爸爸错了。”

    李婧背上书包拉开门,牵着母亲李芙的手,冲出房门,气鼓鼓道:“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她没想到,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

    好一会儿,杨林岭也才走出房门,下了楼梯。

    那时他也没想到,后来她会变成那个样子。

    杨林岭听说,那天李婧上课到一半后,李芙便来找她,给老师请了个假。

    李婧问:“为什么呀?”

    老师眼中不忍,“你母亲说有事,婧婧,你记得一切都会好的,若是难过,哭了后,就好了。”

    李婧说:“我知道。”

    她知道一切都会好的,她也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会是美好的,因为父亲总是告诉她,没有什么事比得上生命,只要活着,那么一切就都会很好。

    无论是什么年岁,什么时候。

    然而,她父亲死了。

    告诉她这个道理的人,死了。

    死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死在被光明笼罩着的世界,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上前,富有同情与怜悯之心的路人拨打了急救电话。

    倒在地上的人衣物泛着旧色,染着鲜红的血,场面一度血腥残忍,一分一秒都是生命的逝去。

    载着货物的大车和电瓶车靠得太近了,青年被吸近货车,卷进车底。

    轮胎直直碾过去。

    血肉绽开,脊骨碎裂,仅一瞬之间,天人永隔。

    那是李婧整个生命的结束与开端,从前温和和她说话的青年不再,宠溺她的父亲不再,未来的光阴里,她将永远的失去,也永远的,不再回来。

    杨林岭靠着墙,听李婧失声痛哭,他也开始觉得人生不公平了起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人生会有这样多的苦难,这样多的逼不得已,这样多的残忍与恐惧,让他们不得不屈服于生活,屈服于命运。这就是最后的归途吗?她失去了她生命中最爱的人,她也会变吗?

    答案是,她会。

    赐予她生命的人,她的父亲,李承屿,彻底地离开了她。

    在未来,她那么多的光影里,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出现。

    李婧变了。

    她变得沉默孤僻,不说话,不言语,不倾诉,不抱怨。

    她独来独往一个人,和从前的朋友隔离开来,很少再笑,也在没有曾经开怀大笑的样子。

    她也再也没有和以前的朋友联系过。

    和他们无关。

    只是她自己,她永远也无法原谅,永远也没有办法和当初她见父亲最后一面说的话、犯的罪释然。

    杨林岭常常看见她一个人难过,坐在小区的花坛上,坐在树下,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待上许久许久,没有人会找她。

    李芙不得不出去工作,本来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加艰难了起来,有着这样经历的李婧,比杨林岭好不到哪去,至少他生来如此,从没得到过,也就从没有失去。

    而她,却是在拥有后剥皮伤筋动骨,将血肉生生剜去。

    她过得太苦了。

    杨林岭只会站在更黑的角落,陪伴着她,即使她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但那也很好。

    在互相都是悲痛的日子里,他们有过唯一的接触,杨林岭记了一辈子。

    那天是个挺好的日子,他们照常回家。

    杨林岭离她走得不远不近,她忽然停下来,转过了身,看着他,他顿住了脚步,一时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犹豫一会儿后,他迈开步子,慢慢走近。

    在杨林岭要走过她时,李婧率先出声,“你好。”

    他猛地滞住。

    在那一刻,他还是一个小孩,心里是对自己的厌恶,缺乏勇气,甚至没有开口的能力,他只能看着她,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李婧温柔地笑着,“是回家吗?”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李婧说,“我们一起吧。”

    他眼底是遮掩不住的高兴,点了点头,但还是没有出声,李婧笑了笑,“走吧。”

    那天的黄昏很不错,金光温柔又缱绻地洒下,暖暖的照在他们身上。

    李婧无比的平和,杨林岭也跟着变得宁静了起来。

    他们肩并着肩,一起走完了那条路,黄昏的光将他们的背影拉得老长,那是他前半生,离她最近的时候。

    杨林岭在未来也很后悔,他没和她说上一句话,他不曾告诉她他的名字。

    回到家后,李婧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对他笑着说,“再见。”

    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以为她是在对今天的他说再见,未曾想,她是在认真的向他告别,那句再见不只是对他,也是对这座筒子楼,对满是苦痛的曾经,对过往的所有。

    她第一次停下来等他,也是最后一次停下来等他。

    第二日,隔壁的房间被搬空。

    生活的痕迹、偶尔透出房门的笑声、后来没有人气的沉默,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杨林岭站在她的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愣神,那句轻和的“再见”似乎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心里骤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

    这是房东从楼下走来,“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他艰涩地问了一句,“这家人,去哪儿了?”

    房东说:“不知道,就只是说了句转学就退房了,谁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呢……”

    他轻飘飘地应了一句,“这样啊。”

    房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杨林岭转身就走,却被叫住了。

    “哎,你也住这儿吗?”

    他点头。

    房东问,“你是叫——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笑了出来。

    ……原来始终,都没人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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