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廿三、佩符何用绘丹砂
作者有话要说:</br>隆科多四十一条大罪,首当其冲的一条是私藏玉牒。不过,史料记载藏的是老八的玉牒。
理亲王园寝在天津蓟县,骑快马来回约莫一天。一行人天蒙蒙亮就出了宫门,下午返程时已然夕阳将下。见天色还早,婉瑶知会众人,先去弘昼府上落个脚。
不料此时,五阿哥的府门前却白幡如云,哭声震天。婉瑶不明其意,见状忙跳下马来,跨门而入,揪了管事问:“你们给谁披麻戴孝,我五哥出什么事了?”
管事怔了一霎才认出是她,忙跪下行礼:“奴才拜见固伦公主!”
“起来!回话!”
“是……奴才……五爷他……”管事含糊着,不知如何作答。
婉瑶顾不得与他废话,快步走去停棺的正堂,只见弘昼躺在棺椁之中,静阖双眼宛若生前。
她泫然欲泣:“五哥……”
刚唤了一声,弘昼蓦地睁开双眼。婉瑶吓得“啊”了一声向后仰去,幸得祈彦眼疾手快把她扶住。
弘昼从容地自棺内跨出,见妹妹脸色煞白,不禁愧然:“跟奴才们闹着玩儿,不成想吓着你了。”说着一摆手,“火速都收拾齐整,下去吧!”
众仆从闻言,忙将白幡白布全都撤下,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正堂。
婉瑶缓过神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扯了弘昼耳朵:“你真是出息了,大白天的给自己出殡咒自己死?”
弘昼故意龇牙咧嘴讨饶:“阿瑶你先松手,疼——耳朵要掉了!”
“掉了活该!”她愤愤地放手,横眼道,“阿玛要知道你这么胡闹,准饶不了你!”
“胡闹不打紧,就是……知道吓到了你,可能饶不了我。”弘昼说着,凑去妹妹跟前,“好阿瑶,五哥的死活,全靠你高抬贵手了!”
婉瑶仍是不依不饶,弘昼见状,便生拉硬拽着她去了后园。
“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是刚祭园回来?”
“知道还问!我宫都没回就来看你,结果让你吓个半死,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
“是我不对,五哥给你赔礼了!”弘昼嬉笑几声,忽然正色许多,“八叔薨后,其实皇阿玛心里并不好过。阿瑶,前事殷鉴不远,皇阿玛跟前就咱们几个儿女,经不起动荡了。三哥有如今下场,只因他打小就掐尖好强,可有时,他不争,底下那些心怀鬼胎的奴才,也指不定要择选攀附。往后满朝都知道我不务正业,皇阿玛省心,别人也用不着操心了,我还不必活得如履薄冰,皆大欢喜,又何尝不是美事一件?”
“五哥。”婉瑶不禁难过,“上次我去养心殿打了来喜,额娘与我说了很多。有些事,我便也明白了。以前不觉得,现在恍然发觉,生于帝王家,果真有很多不能自主。就像琇莹姐姐,身为人女,可连祭奠亲生父母都不能如愿。你自小就不比谁差,却只能这样作践自己。”
“好了,五哥不苦,你也不要再多想,一会儿出去,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嗯。”她微微点头,敛起神色。弘昼看着,喟然生叹:他无忧无虑的妹妹,回宫才几个月,就添了哀婉。生于皇家,究竟有什么好?
兄妹两人谁也没再多言,复又去前厅,茶歇片刻,婉瑶便上马回宫。
祈彦心中一动,打马跟上婉瑶,低声问:“公主为何闷闷不乐?”
婉瑶偏头,目视祈彦,眼中多了些神采:“不许你叫公主!”
祈彦扶额,愣了一霎道:“小兄弟……”
“你……”婉瑶气结,瞪着眼道,“你莫不是傻子!”
祈彦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公主恕罪,臣应该如何称呼,还请公主示下。”
“叫我的名字。”
“公主是君,微臣不敢僭越!”
“这里没有君臣,只有我和你,论起来,我应该称呼你一声表哥,你说对不对?”
“公主是天上星辰,微臣只是地下浮尘,岂可与公主称兄道妹。”
“若我不是公主,你还愿似此时一样,与我走马过街巷吗?”
“公主即便不再是世俗公主,也是臣心目中永久的公主。”
婉瑶看着他,又问:“你早就记得我了是不是?”
祈彦点头:“臣少时病弱,瘦不禁风,爱读春花秋月词句,常为同窗奚落,嘲讽臣如酸腐汉人,有失满洲男儿气概。臣不服,与他辩解,对方讲理不过,便纠结几人欺凌微臣,臣寡不敌众,恰逢公主出现……”
婉瑶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呀……”她眼前回荡起儿时情形:那年木兰秋狩,康熙命年满六岁的上三旗子弟皆往,胤禛拗不过女儿恳求,便准她换了男装同去,她与弘昼溜去帐外树林玩耍,刚好撞见几个壮硕小子与一文弱男童对阵。
年幼的婉瑶站在隆起的土堆上拍手大笑:“以多欺少,真不知羞!”
那几个孩子不知她兄妹身份,只当一般王公子弟,正要逞威作福,不想却被兄妹二人持棒相追,打得鼻青脸肿,如鸟兽散。
“微臣至今记得公主说的话,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何不暂看凌阁上,若个书生万户侯。”
“公主还说,你今日出手帮臣解了围,无需臣报答,但应强身健体,而非自怨自艾。应与讲理者说理,对无礼者施威。臣此后文武兼修,行走民间时竭力扶危济困,不求谁人感念,只愿无愧那树林里小公子的仗义之举。”
“你记着的原来是这一回事!在江南时,你就知道是我了,对不对?”
祈彦颔首:“知道是你,却不知是公主。”
“可是我想起的,却是三年前的事,你在御花园帮我取了树上的风筝,我说要赏你,你却拱手掩面,仓皇告退。后来,我就没见过你了。你告诉我,当时为何跑得比兔子还快?”
祈彦脸一红:“臣……臣初次入宫,心有……忌惮……”
“忌惮?是忌惮宫里规矩多,还是忌惮你心中自以为的刁蛮公主?”
祈彦默了半晌:“公主上次要对扇子,臣带来了。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还望……表妹海涵。”
婉瑶只觉脸上绯烫,她低眉敛目,一把接过扇子收入怀中,赧颜道:“反正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那我就要了它吧!”
两人目光相对,又急急错开。婉瑶不敢再看他,忙一松缰绳往前去了。
祈彦圈住马等同伴跟上,才高声说:“天色不早,臣等护送公主回宫!”
琇莹见她回来,一副感激不尽之态。婉瑶悄悄将衣中藏的几颗鹅暖石送到琇莹手里:“这是我在园寝里捡的,姐姐收着,往后离家去国,权当慰藉吧!”
琇莹握着几枚犹待温热的小石,忍住泪光:“多谢,妹妹有心了!”
雍正四年十二月,废太子允礽第六女和硕淑慎公主,风光出降,嫁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观音保。
转过年来,新岁的喜气还没过,又快到了婉瑶生辰。胤禛心下大喜,吩咐人好生张罗,务要彰显天家公主气派。
内务府的人刚领命下去,忽接密奏:隆科多私藏固伦公主玉牒,人证物证齐全。
胤禛闻言勃然大怒,愤将满桌奏章掀翻在地,他左手紧握成拳,恨恨道:“苏培盛,传朕旨意,命人即刻遣隆科多回京,抄家拿问!”
苏培盛战战兢兢道:“万岁爷,隆大人正与交涉边疆境域,若此时召回,是否……”
雍正气得一脚将苏培盛踹翻:“狗奴才!朕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苏培盛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传旨。”
见苏培盛出去,其余人噤若寒蝉,料峭寒风吹进来,雍正怒作雷霆的脸色更添凛冽。他咬牙切齿,喃喃道:“隆科多,你敢对朕的女儿不利,朕也要你的儿子不得好活!”
雍正五年,位极人臣的隆科多被撤职抄家,定四十一条大罪,幽禁于畅春园外。隆科多长子岳兴阿撤职,次子玉柱发配宁古塔。
这禁所是特地为幽禁隆科多所筑,虽稍显整洁,然时常不得痛风,难免霉气扑鼻。
明黄衣袍,步履生威。隆科多早分辨出了脚步声的主人,他慵懒起身,顶礼膜拜:“奴才给主子请安!”
胤禛面容肃然,语气里又多了些苍老:“隆科多,你太让朕失望了。”
隆科多蓬头垢面,暮气沉沉:“万岁爷可还记得,当日许臣共当富贵。这些年来,奴才为君分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至于今日,皇上不肯网开一面……难道……”他顿了顿,终于还是说出了心中话,“当年的事,爷还是过不去是么?可是爷,奴才当年,也是为您打算……请皇上明示,奴才究竟哪里做得不对,令皇上定要除去奴才而后快?”
“你住嘴!”陈年伤痛被蓦地揭开,胤禛怒不可遏,“哪里对不起朕?朕自继位以来,夙兴夜寐,只求涤荡朝纲,为万民谋福祉,你隆科多又做了什么?那件事,是情势逼人,朕可以不计较,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仗着从龙有功,就贪赃枉法怙恶不悛!怎么,你以为朕顾忌着你与沙俄谈判,就能免了你藏玉牒的大不敬之罪?朕告诉你,朕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真的女儿!隆科多你听着,你负的不只是朕的期冀,更是天下苍生是万千黎民!”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隆科多虽看淡生死,此时仍不免心惊肉跳,他一头叩地,再不敢多言。
胤禛却不罢休:“你说得对,朕是放不下!一别音容,生死茫茫。这天下,是朕踩着心爱女人尸体得来的,朕既负了她,又岂能再负苍生万民?
隆科多,朕告诉你,朕没有负你,反倒是你,负了朕!
你若真的公忠体国,朕不会薄待你!可你是怎么做的?
即便天下人都负朕,朕也未曾负过他们。朕对得起这九州万方,亿兆蒸民,除了紫瑛,朕对任何人都问心无愧。你今日的下场,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隆科多几乎快要不记得“紫瑛”这名字,那些前尘旧事,早已遥隔多年。可是再听到胤禛亲口说出那两字,隆科多心中蓦地一怵。他知道,胤禛没有忘记,胤禛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恍惚记起了紫瑛临死前的咒骂,真的一语成谶,自己不得善终。
眼瞧着黄袍渐远,隆科多颓然伏地,他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可一切悔之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