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肆、清和天气正冲融
崇其阿仍旧记得,当年还是四爷的皇上,在狮子园中挥剑自伤的情形。他也时刻不敢忘记,为了办好四爷交代的差事,他是如何在康熙爷面前瑟瑟发抖地说着编造好谎话,蒙混圣听,侥幸过关。
这许多年,崇其阿并非胤禛最倚重的部下,却是他最信任的心腹,盖因他始终忠心耿耿,又守口如瓶。就比如,崇其阿早就想起,固伦公主不像皇后,而酷似当年频繁进出狮子园的紫衣姑娘。
可那些,是主上的事,崇其阿并不愿过多揣摩。
婉瑶正是好玩的年纪,她并没察觉自己每次偷跑出清凉庵,崇其阿都是亲自带人远远跟着。她在庵里消停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就叫醒了顺福。
见她又是男装打扮,顺福叫苦不迭:“我的公主,您就饶了奴才吧!”
“好呀,那你留下,我自己去了!”见她大步流星迈出房门,顺福睡意登时退去,忙翻身下床,趿拉着鞋追上去,“主子,您等等我!”
两人翻出院墙,顺福这才瞧见她背后跨了个包袱:“公主,您这……背的是什么呀?”
婉瑶打开扇子,含糊其词:“唔,能换银子的东西……别问了,赶路要紧!”
当铺里,婉瑶开了包袱的一瞬,顺福满头冷汗,忙扑过去捂住包袱:“我的主子,这可是皇后让人给您做的新衣服,苏绣织花的缎子,这一身少说要五百两银子……”
他声音越来越小,说得婉瑶越发心虚,“我知道这衣服,是额娘的心意,可是……我们出京的时候,值钱的东西一样没带,上哪儿弄银子去?我以前都没花过钱呢……”
顺福叹口气:“您可想清楚了,回去娘娘想必不会怪您,可保不齐她要伤心的。”
“我晓得,可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大不了等后面有了钱,再来赎!”这话说得言不由衷,顺福却不好戳穿。
那当铺里的朝奉见两人耳语了良久,也不催促,只是噙笑旁观。
半晌,婉瑶才站直身子,将包袱递过去:“掌柜的,这衣服你看值多少钱?”
朝奉眼都看直了,暗自惊叹一番,才打量二人道:“我说……这位小公子,您这衣服该不会是赃物吧?如果我没看错,这料子可是贡缎。”
“怎么说话呢?”顺福上前一步,争辩道,“我家公……子,打小就锦衣玉食,就这还是一般货色!更好的衣服都有的是呢,要不是急着用钱,哪能便宜你!”
朝奉心中暗笑:果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败家子儿!他思忖一番,扯着其中一套,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两,愿意就成交,不愿意您找别家!”
顺福作势要上前收包袱:“这么好的衣裳,一身才给一百两,明抢呢?”
婉瑶却一拉他,摇头道:“算了,就随他吧,我怕去晚了那副眼镜被别人买了,让他赶快给我们银子!”
朝奉一听,冲柜里使个眼色,嘴里吆喝:“虫吃鼠咬,破衣烂衫,当价一百两!”
两人起初不觉有异,等着当票并着一百两银票递出来时,婉瑶瞬间双眉倒竖:“不是一身一百两吗,怎么才给这些?”
朝奉嘿嘿一笑:“您听错了吧,我刚才就说了,总共一百两,不乐意去别家。您这不是应了么!”
“你……”婉瑶指着对方,气得发抖,“你欺负人是不是,不当了,衣服还我!”
“赎当啊,五百两拿来!”朝奉拈着当票,得意笑道,“我还告诉您,这当票上白字黑字写得清楚,两身衣服当银一百两,三天内赎当五百两,过期不候。你刚才点头应了,我们这伙计都看着呢,您要是个痛快的,收好当票限期内拿钱来赎,没钱您哪来的回哪去,别跟这妨着我们做生意!”
“光天化日的,你们这还明抢呢?我就不信没王法了,走,上衙门讨说法去!”顺福撸起袖子上前两步,薅着朝奉衣领子就要往外扯。
朝奉并不害怕,反而振振有词,“上衙门打官司啊,这敢情好!我还不怕明着说,我们这旺和铺,你别说江宁府,就是两江总督来了,也要给几分面子。知道咱后面坐着哪些位老爷吗?说出来吓死你们,河道总督赵大人的七姨太,是我闺女。至于咱东家苏大爷,那就更了不得,他可是京城隆中堂的内弟!”
“隆中堂?”婉瑶听罢眉毛一拧,扇子点指朝奉,“你说的是隆科多?”
“算你识相!”朝奉洋洋得意,“还不给老子放了?”
婉瑶看着顺福道:“小顺子,我从没见过这么无礼的奴才,教教他什么是规矩!”
顺福会意,揪着朝奉,兜头盖脸大打出手,他年轻力壮又是蒙古人,打小就会摔跤,还跟着大内师傅学过拳脚,打起朝奉这种小老头不在话下。柜里其他人见朝奉被打,拎了棍棒就冲出来助阵,婉瑶自幼随着胤禛习武,不是天下无双,也算个中高手,对付这些人自是毫不费力。
“朗朗乾坤,竟敢这样坑人,那我就拆了你的黑店!”
顷刻间,旺和铺已狼藉一片,顺福抢过包袱,冲婉瑶使个眼色:“主子,快走!”
早有伙计趁刚才打成一片时跑去通知了官府,江宁府亲自带了官兵浩荡而来:“大胆狂徒,竟敢到旺和铺闹事,反了不成,都给我拿下!”
隆科多权倾朝野,又曾掌管户部,从中央到地方一众官员的任命选拔多由他点头,时称“佟选”。这江宁府正是“佟选”官员,旺和铺能在江宁如此嚣张,也全靠他庇护。
眼看江宁府的人就到眼前,婉瑶一拽顺福:“去河边!”
秦淮河上,船舫林立,两人慌不择路,跳上就近一艘大船,顺福也不理船老大满脸震惊,一解船绳,橹声迟迟,人影渐远。
江宁府追到岸边,气得跺脚,却望见离去大船上挂着的漕帮旗帜,登时计上心来。
船上主仆满面春风,婉瑶一打扇子:“助纣为虐的狗官,这笔账我记下了!”
顺福站在她身旁,指着远处一艘跟上来的小船道:“公子,那是不是崇大人?”
婉瑶忙用扇子遮了脸:“走,去里面看看。”
船舱里,只见一年轻公子眺望远方,雅兴大发:“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婉瑶抱拳拱手,“这位兄台,叨扰了!”
那公子却并不因她主仆闯上船的唐突之举生气,反莞尔一笑,“浮生倥偬,萍水相逢,都是缘分,兄台不妨入座一叙!”
婉瑶坐下来,细观那公子:剑眉星目,丰神俊逸,好一派名士风流。她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暗道自己明明喝的是一杯浅茶,不知为何眼花耳热。一时忙将目光移向别处,不敢多看。
那公子也觉吊诡,于是问:“还没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呃……“婉瑶眸光一闪,“在下……姓玉……名……九……”
对方听她吞吐,也不说破:“原来是玉兄,在下苏德言!”
婉瑶应着,眼神向外瞧去,苏德言越发好奇:“刚才我见有官兵在追你们,玉兄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顺福心道:总算点到正题了。他这么问,想必是害怕了,若讲真话,万一这些小民畏惧江宁府和隆科多的权势,把我们绑了交官,岂不坏事?见婉瑶不知如何作答,他眼珠一转:“苏公子您看岔了,江宁府并不是在追赶我们,而是……而是听说我们少爷身份后,有意巴结我家老爷。说起我家老爷,那可不是一般人!他就是……就是漕运总督!”
“咳……”苏德言原本好整以暇,听到顺福这一句,一口茶水骤然呛进嗓子,猛咳数声后,才惊讶道,“敢情是漕督的公子,失敬失敬!”
婉瑶不接这话,反问道:“我听苏兄也是京城口音?”
“不错!”苏德言打开扇子,将个中究竟娓娓道来,“家在京城,但家父常在江南行走,此次南下,是奉母命前来探父。经行江宁,不巧家仆来报,说父亲还有事未归,因此我就租了只大船边观景边行,还没起锚,玉兄主仆就来了……”
婉瑶闻言,这才想起问:“苏兄,这船是去哪儿的?”
“清江浦。”
“什么?”顺福一惊,“回不去江宁了?”
苏德言扬眉轻笑:“行到清江浦,要半天时间,看这样子,今天是回不去了。不过想来玉兄也无妨,刚好漕督衙门就在清江浦……”
不待她主仆再说,就听外面有人高喝:“什么人,竟敢借着我漕帮之名胡作非为?”
听声音是个老者,然中气十足,想来亦是练家子。
苏德言与婉瑶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往外面去,只见周围数只船将他们的船围个水泄不通,对面船上,漕帮旗帜高展,一白发老者被众人簇拥着立于船头,好不威风。
婉瑶轻挑帘栊,跟在苏德言身后出来,刚刚站定,就见对面老者猝然变色,指着她大呼:“紫瑛,你……”话音未落,栽倒在地。
婉瑶一头雾水,问顺福:“他喊得什么?”
“听着好像是‘子云’,嘁,神神叨叨的,我看这老头儿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