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契(完)
孟祥死的那天是十二月底。
一年之末,不知是痛苦的结束,还是希望的开端。
那天单斌站在十二楼的阳台上,伸手画出一圈无形的屏幕,里面映出同一时刻精神病院的场景。
单斌就这样看着孟祥崩溃地哀嚎,看着他抱着头弯着腰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冲向楼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画面淡去,他身上最后一丝微妙的诡力也消失殆尽。
“结束了。”他说。
“嗯鸭,终于结束了。”白藏砸吧砸吧嘴,咽下最后一口等待许久的食物,脚尖微踮,轻悠悠地悬于空中,“那么,就再见啦~”
单斌站在落地窗边,阳光穿过他的身侧,将客厅照得亮堂。
他脚边散落着几个小熊玩偶,是搬进来那天,原来的主人很多东西都没收拾掉,便留下了。
如果单意还在,一定会端着脸盆把小熊洗干净,然后搂着说:“别怕,你的主人只是来不及带走你,还有我呢。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孩子总喜欢把一切都当真。
“谢谢你。”单斌缓慢开口,“但我想问…如果你离开,那些…都会消失吗?”
“不会哦,因为这是你许下的愿望。”白藏坐在墨绿的栏杆上,软发透着几分白金的蒙光,祂鼓了鼓脸颊,“但我想不通诶…为什么你要惩罚自己呢?”
单斌失笑。
他邋遢的胡子已经剃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黑色风衣,竟显得年轻不少。
从前可可总是要催他拾掇自己,他嘴上应着好好好,却阳奉阴违地随手捞起一件衣服匆忙出门。这么一对比,也不知谁才是孩子。
“我不是惩罚自己。”单斌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停顿片刻,只是说,“你不懂,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好叭,我不懂。”白藏恹恹起身,“再见。”
单斌站在窗边,许久未动。
直到白日沉眠,夜幕降临,脚底的汽车像玩具一样流淌在光河里。
房内响起一丝不属于他的声音,那是轻巧的毫无声息的脚步。女孩静静地走过来,贴着他的大腿,脸上泛着青白的死气。
单斌抬手摸摸女孩的头顶,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他微一顿,收回手,如常说道:“可可,你的卧室我已经布置好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吧?”
女孩无知无觉地跟着他走进卧室,静悄悄地看着他。
单斌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别人眼中的疯子,不知道这是他的幻觉,还是他徒手制造出来的假象。
他问神,可可能不能复活。
神说不能。
他问神,可可有没有投胎。
神说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问神,世上真的没有鬼吗,没有地狱天堂吗,没有孟婆汤和奈何桥吗?那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神呀。”
白藏的玉石不知藏在哪,在祂身上玎玲响了一下。
然后祂咯咯笑得像个孩子,眼瞳里却是一团迷雾般的冷白烟:“但你可以把我当成你们所想的任何东西,不论是神仙妖魔,还是鬼怪精灵。”
“都是我。也只有我。”
后来,单斌再没问过类似问题。
他坐在女孩的粉色卧室内,床纱垂下,枕边靠着精致的小熊布偶娃娃,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房。
但女孩从不会躺下,也不会住进来,只会像幽灵一样跟着他。
直到零点。
如同魔法时间到,女孩消失不见。
单斌无声地躺在床上,手心盖住大半张脸。
“明天见,可可。”
……
这怎么会是惩罚呢。
他想。
如果他真要惩罚自己,就该跟着凶手一块儿从楼顶跳下去。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他想起那天下雨他没有撑伞,可可责问他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稚嫩的语气捎带着小大人般的关切。
如果可可知道他轻易向生活认输,一定会很失望吧。
可可说他像个超人。
超人怎么能死得像蝉虫一样悄无声息。
……
咚咚。
单斌含着牙刷,边开门边含糊道:“赵哥吗?我其实已经想好接下来…”
门外的女人不好意思地拢了一下滑到脸颊处的长发,眼角有些许岁月的细纹,却不显老反而增添几分韵味。
“那个,打扰了。我是许麦秋。”女人补充道,“扬扬妈妈。”
单斌:“你…好?”
牙膏沫噗的溅开来,落在许麦秋的黄色围巾上,留下几个明显的白斑点。
“啊,抱歉!”单斌一开口,原本还不算太糟的围巾上,落下一道长长的白痕,他赶紧住口,不敢再说话。
许麦秋扑哧笑了笑,把围巾取下来:“没事,你还是先去漱口吧。”
单斌打开门,示意她进来。
其实他刚才倒不是疑问许麦秋是谁,毕竟作为可可同桌的妈妈,他们每次家长会也都碰面,算是打几年的交道了。
他只是奇怪,许麦秋怎么会找上门。
他咕隆咕嘟漱干净口,走回客厅:“你有什么事吗?”
许麦秋犹豫一下,回道:“是这样的,我听说…其实是扬扬,他说你在问杜老师要单意的东西。然后他就从家里整理出一些来。我想,还是应该带给你。”
说着,她走到门外,蹲下来抱出一个纸箱。
“这个超人,是他们三年级的手工课做的。扬扬说,当时他做坏了,刚好单意手巧做了两个,让他挑。他挑了超人,当时单意有些不舍,但还是送给他了。”
“我昨天看见披风下有两个字。”
“我想,这原本该是给你的。”
单斌一翻,看见“爸爸”两个乖巧圆润的小字。他喉间一片哑声:“谢谢。”
“对了,还有单意的日记本。”
“二年级时,杜老师不是有让小朋友们写‘交换日记’吗?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前几天,扬扬竟然从家里翻出这个日记本,好像是忘还的。”
“……”
[2016918]
今天上一年级啦,爸爸说我也是大孩子了。
暑假我们搬新家了。新家很暖和,不怕露(划掉)漏雨,爸爸再也不用半夜爬上屋顶补洞洞。晚上也很安静,虽然火车呜呜呜的很可爱,但会让爸爸睡不着觉。
爸爸说,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家。但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好啦,不想爸爸那么辛苦。
其实,家小点才好,□□in可爱,还容易打扫。爸爸太粗心了,有一次,他掉在地上一块小面包,一直都没有发现,等我看见的时候,地上爬了好多蚂蚁,我花了很长工(划掉)功夫才把小蚂蚁们赶走。
不过我后来想了想,也许爸爸是在给蚂蚁们送给吃的呢。
[2016920]
扬扬,对不起。
今天你看到我的日记哭了,你说你没有爸爸。但没有关系呀,我也没有妈妈,所以,我把爸爸分给你一半,你把妈妈分给我一半,以后我们就都有爸爸妈妈了,好不好?
不要难过啦。
[2016102]
我好想玩碰碰车,zhuang到真的不疼吗?那为什么路上的大人们车子碰到了一点点,就要吵架呢?
[2016107]
今天爸爸给我做了一张新的小床,边上有蓝(划掉)栏杆,爸爸说这样我睡觉就不会掉下去了。爸爸好厉害哦。
……
-
二十五年后,一款名为“可宝历险记”的智能游戏风靡全球,成为所有孩子的心头爱,也是家长们最青睐的亲子游戏。
游戏能根据孩子们的选择和行动,推断孩子的性格,从而个性化游戏剧情。它甚至能引导孩子塑造三观,将游戏与教育结合,寓教于乐,荣获国家级影漫游教育奖。
最初,可宝的研发只是恒可集团下的一个小项目,已被认定失败,即将淘汰。却突然如凤凰涅盘,浴火重生,得到恒可创始人的大力支持,最终在众多项目中脱颖而出。
此中原因,外界一直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某台记者有幸约到恒可专访。
在采访中,恒可创始人单斌说,他力排众议,不惜投入全部私人资产研发这款游戏,只为一个心愿。
记者:“请问能不能说说是怎样的心愿?“
单斌起身,站在落地窗边,偌大的办公室如同明珠高悬于枣榆城上,俯瞰着这片繁华之地。
他说:“大概是…想走的远一点。“
记者:“这么说,您是看到了‘可宝’的前景,认为它将来带领恒可走向更荣华的未来。所以才选择它。“
单斌笑了笑:“不是,我只是想让可宝走的远一点。“
……
“哦豁,又是黄鹤楼,我都抽腻啦。”满脸皱纹的老人熟练地打开封口,抽出一包烟,然后点上一支,舒坦地靠在摇椅上,“下次该让斌子寄点别的来。”
体态丰腴的老妇人瞥他一眼:“得了吧。老赵,我跟你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也不看看,人家单斌现在是什么人,我跟你说…”
“嘘——别说话。”老人盯着电视,“斌子的采访要开始了。”
【滋——】
【众所周知,单斌单先生白手起家,历经二十余年,终于打造出享誉全国的恒可集团。旗下早已形成以儿童需求为核心的全产业链,从儿童产品如服装、零食玩具,到儿童娱乐如游乐园、智能游戏,再到儿童教育软件的开发和应用等,可以说,恒可集团带动了儿童业态发展的新趋势。】
【那么,今天,我们有幸采访到单先生本人。】
【……】
【请问恒可最近…】
【……】
【请问…】
【大概是…想走的远一点。】
【这么说,您是看到了‘可宝’的前景,认为它将来带领恒可走向更荣华的未来。所以才选择它。】
老赵嗤笑:“什么玩意,斌子明明是因为…”他说着顿住,吸了口烟。
【……】
【请问在您的创业道路上,您最感谢的人是谁?】
【很多人曾在我创业中施以援手,给予帮助,到现在也是。但让我说的话,首先,我要感谢我的一个老哥哥,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他不惜掏光家底,为我攒来第一笔创业资金。其次,我要感谢我的妻子,她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我,即使失败,也从不给我压力。最后…我要感谢一个曾经最重要的人,每当夜半,我都会想起她,然后充满无尽力量。因为…我要成为她的超人。】
【冒犯地问一句,您所说的这人是…?】
【我女儿,单意。】
【(兹拉——)您还有…女儿?】
当天,无数跟恒科创始人专访相关的话题登上v博热搜。
单意是谁
时光停留在十一岁的女孩
恒可集团成立儿童维权基金会的缘由原来在此
单斌:想让可宝走得远一点
单爸爸不哭
……
老赵夹着烟,长叹口气:“他总算走出来了。就他那半夜老发疯的劲儿,也不知道麦秋怎么受得住的。”
“咳咳!”老妇人狠咳两声,把手边的菜根扔到躺椅上的老人胸口上,“把烟灭了,要不就滚出去抽!熏死了。”
“诶。”老赵麻溜起身。
<第二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