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交易
皎皎闯进宫殿中的时候, 殷鞅正在与朝臣议事。
见皎皎到来,他显得异常平静。挥手让朝臣退下后,他想了想, 又让屋子里侍候的其他奴仆一齐退下。
朝臣们和奴仆们恭谨低头,不问缘由, 俱是安静离开。
没有人多看皎皎一眼。
满屋空荡, 只剩下殷鞅和皎皎二人。
殷鞅把手中的奏折合上, 放到案牍之上,笃定道:“你知道了。”
“你大摇大摆地让人来为我量身做嫁衣, 甚至连遮掩布料和金钗上的凤凰图案的想法都没有, 我再蠢都该发现了。”
皎皎想到刚才侍女拿着做嫁衣的布料在她身上比划的场景,只觉得胸口一团火正在燃烧不停。她冷冷一笑,看着殷鞅:“怎么?是你们国师又卜出什么了?当你的吉星不够, 现在还得把一辈子都折给你, 要陪着你耗十年, 耗到你死才行?”
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带来埕陵, 皎皎怒不可遏:“照这个势头下去, 怕是你死了,你们国师也会要我为你殉葬——你们殷人当真野蛮!”
十年,她又提到十年。
她其实真的希望他马上去死是不是?
殷鞅眼中暗潮涌动, 但抬眸看她的时候, 眼底又恢复成一片平静。
他扯了扯嘴角, 眼里却没半分笑意:“你还挺有自觉的, 婚还没成, 就想着要为我殉葬的事情了。”
见皎皎绷着脸看过来, 面上的怒意半分没消, 殷鞅上扬的唇角慢慢地拉下来。
他移开视线, 淡淡道:“……这次不是国师龟卜后的结果,娶你也不是国师的建议。”
国师希望他娶的是郑国王姬。
是他一意孤行,多年来第一次违背了国师的龟卜,自己做了决定,提出要和她成亲。
不是国师的建议?
皎皎面色沉下来,随手抓起一本案牍上的奏折就狠狠往殷鞅身上砸去:“殷鞅,你适可而止——戏弄我也不该是这样戏弄的方法。”
殷鞅不躲不闪,任由奏折砸到身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奏折冷硬的一角刮过下巴,她毫不收力,殷鞅的下巴上顿时出现一道浅浅的红印。
他不怒,垂头把奏折重新拿起,收到案牍上,呵地一声笑了,声音嘲讽:“在你眼里,我的王后之位是拿来戏弄人的么?你是在瞧不起我,还是在瞧不起我身后的数百万殷人?”
皎皎愣住。
除了戏弄她,也除了国师的龟卜,她实在想不出殷鞅非要娶她的原因。
她抿唇:“你既如此看重王后之位,为何不娶了郑国王姬?”她看向殷鞅,冷静道:“她身份比我高贵,配你绰绰有余。”
为何不娶郑国王姬?
殷鞅说不出理由。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
不愿对自己说,不愿对面前这个人说。
“你就当我没几年好活了,又成了国君,总该做一些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殷鞅隔着外衣摸了摸左胸口已经好全的地方,失神片刻,抬头见皎皎一双漂亮水润的眼睛正瞪着自己,一副被气得说不上来话的模样,心情也跟着好上许多。
他挑眉,意味深长道:“更何况,你怎么知道郑国王姬身份比你高贵呢?郑国是小国,魏国却是大国,你魏国王姬的身份可比她要高上不少。”
什么——魏国王姬?
皎皎心神俱震,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那些过往的在祈水郡的岁月被翻倒出来,她眼前浮现出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面庞,只觉得胸口一阵阵难受。
关于那个人的记忆,一直是皎皎最不想回忆的部分。
耳畔回想起那一句“他等过你一刻钟的”,皎皎情绪翻涌,面色发白。
抛弃的话说得再温情,那也是抛弃。
她从前明明那么信任那人的。她把他当家人,他却拆散了她的家,害得她这些年被迫与母亲分离。
是他强行带走了她娘,逼得她们母女天各一方,想见不能再见。
是他毁了她这么多年幸福安稳的生活。
皎皎喉头微动,定定看着殷鞅,想要说什么,但嘴唇嗫嚅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半晌后她才偏过头,喑哑道:“……怎么可能。”她眼睫动了动,自嘲:“他可从没把我当成过女儿来看。”
说来可笑,她曾经真的把他当做爹来看。
小院冬夜里的嬉笑玩闹给了她错觉,以为他是个有心的人。
事实证明,走心了的只有她。
“以魏序的性格,的确不会帮你至此。你该庆幸的是,你有个好娘。”
殷鞅淡淡道:“姜王室出身,早年被姜天子嫁给宁王,不知宁国发生什么,她一介弱女子居然能带着你逃到祈水郡,安稳藏身十余年。魏序现在愿意大费周章地找你,三国会盟的时候甚至开口出两座城池,就为把你从越鲥那里接回去,想必也是她与魏序达成了什么交易。”
兜兜转转,皎皎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从殷鞅的口中得知芸娘的真实身份的。
一听到芸娘的消息,眼泪瞬息间就从眼眶中滑落。
若说皎皎对芸娘的身份毫无猜测,那是不可能的。
皎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芸娘应该出身不低。毕竟她第一次见到芸娘的时候,她虽然形容狼狈,但衣衫华贵,满头朱钗,后来相处的日子里,她偶尔也会说起一些寻常妇人不该知道的事情。
可皎皎一向当做不知道。
她从小就不问亲生父亲是谁,为什么别人的母亲都有亲人,可她娘却孑孓一人。在皎皎眼里,她娘有什么秘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和她娘一直在一起。
皎皎眼泪如珠串坠下,哭得停不下来。
她咬唇,努力不发出一声。想到殷鞅还在面前,她不想让他看笑话,但又忍不住眼泪,干脆便转过身子,双手捂住眼睛。
听到芸娘出身高贵,皎皎一点都没有很高兴。
她想着殷鞅的话,满心只有对芸娘的心疼。
到底在宁国发生什么,才会逼得芸娘要放弃一切带她走?
她那么柔顺温柔的人,千辛万苦跑出来,带着她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看她长大一些了,结果又被那个男人掳走,被带走的时候她的心情是如何的?
在这几年间,不知道她的生死消息,她独自一人在冰冷的魏王宫内,想的又是什么?殷鞅说她与魏王做了交易,才让魏王愿意花两座城池来带她回去,他们做的又是什么交易?
皎皎死死咬住唇。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帮芸娘算卖糕点的钱的事情,觉得很难过——连卖糕点的钱都算不明白的芸娘,现在却那么努力地逼自己去和别人算计。
原先以为很遥远的事情在这一瞬间离她忽然无比近。
皎皎擦干眼泪,转身问殷鞅:“……魏国之所以能那么快吞并宁国,和我娘是不是有关系?”
在祈水郡的时候,越鲥是与皎皎说起过魏国花了不到五天就吞并宁国的事情的。
那时候的皎皎听了只觉得魏国强大,现在想来,魏国再强,要以那么快的速度拿下宁国也绝非易事。
殷鞅的视线从皎皎红肿的眼睛上移开。
心情不知怎的也坏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宁地的几位大臣被带到定邺,就是如此声讨你娘的——他们说你娘背弃了整个宁国,害得宁国十余万人成了亡国之人。”
皎皎的泪意再一次涌出。
她知道芸娘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和她一样,芸娘也只有她。
她为了芸娘什么都可以做,芸娘未尝不是如此。
眼泪来得太快,皎皎此刻已顾不上丑态被殷鞅看到,他会不会笑话她。
此刻她的心里早就没有其他,只有一个芸娘。
“我不要嫁给你。”
皎皎擦干眼泪,一字一顿对殷鞅说:“你送我回我娘身边。”
殷鞅听出她声音中隐隐的哭腔,抬眼看她,看到了一个哭得鼻子和眼睛都红通通的皎皎——发丝微乱,她平日冷脸如高山雪,哭起来却是另一种好看,像是雪上染了胭脂,眼中水光盈盈,偏看人的眼神坚毅得不行。
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瞬间整个人都不太一样起来。
殷鞅看她许久,嗤道:“说你笨么,那么多人看守的营地,你一个人也跑得出去。说你聪明,你现在却还是想得太少太浅。”
他直直盯着她,冷笑:“你回去做什么?回到魏序那样一个人身边,回到魏国,你不过就是把自己送到魏序手中,别的不说,至少有你在手中,以越鲥那性格,越国不过是他掌中物。他当初会扔下你独自逃跑,你指望他真的能够把你当亲生女儿疼?”
皎皎道:“你送我回去,我替你杀了他。”
她眼中水意渐深,话却决绝:“你不是要入主中原?到时候你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魏国。我只要你放我和我娘离开。”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殷鞅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一时被惊得失语。
他再一次打量皎皎。
有一瞬间,他仿佛透过眼前这个红着眼说着要帮他杀了魏序的皎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驾马朝着他撞来的皎皎。
恰巧屋外阳光正好,通过半撑开的窗户照进来。
殷鞅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处,有一刻觉得站在阳光里的皎皎在发光。
她是好看的,这点谁都知道。
可殷鞅不知道她能好看到这种地步。好看到他看着她带着水光却坚定的眼眸,左胸口曾经险些被她捅到的地方,在多年后的这一个平凡午后,居然又开始泛起麻麻的疼。
他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对皎皎说:“你怎么杀?”
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皎皎以为他是在心动她的提议。
她咬牙:“只要你送我去魏国,我总能找到机会。一日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数年。我总能想到办法的。”
殷鞅看着她,眼底波澜渐起。
他勾唇笑,“魏序身边侍卫不少,他是谨慎之人,不会让人随便近身。你如何让我相信你做得到?”
皎皎上前几步,双手撑在案牍上。
她低头看向殷鞅:“当初营地里那么多殷人,我不也逃走了么?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你相信我就是。”
殷鞅与她对视,忽道:“皎皎,当我的王后不好么?”
见皎皎怔住,他缓缓起身,扬眉笑:“嫁给我,等我扫荡诸国,带兵进入魏王宫后,你自然也能与你母亲团聚——这点崔二做不到,越鲥做不到,我却能做到。他们给不了你和你母亲长长久久的安稳,我却可以。而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嫁给我,这不好么?”
这话让皎皎有片刻的失神。
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眼神清明。
“……不好。”
皎皎把手从案牍上放下,垂在身侧,“更何况我知道你要我当王后的真正原因,不过就是想拿我去牵制越鲥、二公子,现在或许还想拿我去牵制我娘。”
她说:“殷鞅,我不信你。”
我不信你。
说得可真直接。
殷鞅胸口闷,喉咙开始发痒。
他强忍住咳嗽的想法,冷笑:“你瞧,你不信任我,我如何会信任你。我们俩互不信任,倒也打平。”
皎皎怒瞪他:“殷鞅!”
她胸口起伏上下,忍耐道:“我不嫁你。你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不考虑。你若真的杀了魏序,怕是也走不出魏国,魏国未必会落入我手中。”
殷鞅喊泉衣进来,让她带皎皎离开:“是你该考虑我的建议才是。”
皎皎被泉衣拉着手臂,固执地不肯离开。
“你非要逼我到这一步么?”她冷冷看着殷鞅,“你真敢娶我?不怕我再捅你第二刀,让你连十年都活不了?”
刚进屋的奴仆听到她这话,当即被吓得全都再次伏倒在地,不敢发出一声。
殷鞅却笑:“我等着。”
皎皎还要再说什么,人已经被惊吓得不行的泉衣连忙带出了屋内。
等皎皎离开,殷鞅面上的笑意顿时消散。
他先是扶着案牍咳了几声,等觉得喉咙好上许多,才淡声让奴仆们起身。
侍药的奴仆上前,递上温热好的汤药。
其实这汤药半个时辰前就该被端到殷鞅面前的,但他那时候正在与皎皎说话,奴仆在门外不敢进去,但想到神医临走前按时喝药的嘱咐,心中难免七上八下。
每过半刻钟,汤药就要被拿去再温热一遍。
如此温热过七八回,屋内终于有了声响,奴仆这才长舒一口气。
殷鞅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身体舒服许多。
他刚想让奴仆退下,就见到奴仆又递上一碟子红豆糕,小心翼翼地放在案牍上。
殷鞅一愣,想起自己之前的嘱咐。
他默不作声,眉头蹙着,像是打量什么新奇事物似的打量红豆糕半晌,才眼露嫌弃地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尝了味道。
腻得要死,她怎么吃得下去的。
殷鞅皱着眉头几口咽下,囫囵吞入腹中,腻得不敢多尝味道。
奴仆察言观色,犹豫问:“奴把糕点带下去,再换别的小食来?”
殷鞅蹙眉,拿起帕子把指尖的糕点屑擦得干干净净,这才觉得指尖没那么黏。
可刚擦干净手指,他瞪着这碟红豆糕看了会儿,不知怎的再度伸出手来,皱着眉头咽下一块。
奴仆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和嫌弃的眼神,一时犯愁:国君这模样,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下次到底要不要再备上啊?
殷鞅终究还是留下这碟红豆糕,让奴仆退下。
墨老进入屋内的时候,碟子里的红豆糕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而殷鞅眉头深深皱起,正用帕子擦手,表情一言难尽。
墨老不知道发生什么,问:“国君,是左胸的暗疾还在作疼?”
“……没什么。”
殷鞅嫌恶地看了眼盛放只剩下糕点屑的碟子,问:“墨老,是魏国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么?”
提起正事,墨老顿时严肃起来。
想到探子的消息,他一手抚上溟鹿刀的刀柄,摩挲几下后,慢慢道:“国君,魏王似乎打算回绝这门亲事。”
魏序怎么会拒绝这门亲事?
原本十拿九稳的亲事出现意外,殷鞅心情更坏,他把帕子扔到一边,嘴唇紧抿,不悦:“到底哪里出了纰漏?难不成又是崔二在捣鬼?”
可崔二又能拿出什么打动魏序的心,让他甘心放弃他殷人这样强大的同盟?
殷鞅揉了揉太阳穴,隐约中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