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从玄苍那里离开后, 墟空径自出了府。
他去了东街口的一家面馆,面馆的老板四十多岁,姓常, 一脸憨厚,他在这里开店十多年, 回头客不少。
墟空也是他这里的常客, 不过他常来,并不是为了吃面。
老板见到这位国师大人光临,笑眯眯地迎了上去:“国师大人来吃面啊, 这边请,给您留的单间。”
店里其余的客人见到墟空,纷纷起身行礼,墟空朝他们微微颔首,跟着老常去了最里面隔开的一间小屋里。
关了门, 老常反手在门上贴了道符,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瞬间消失。
“国师大人最近不是很忙, 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店?”此刻的老常再没有方才的拘谨恭敬,他拖了把椅子坐下, 问站在对面的墟空。
“想和你打听一件事。”
老常眉头一挑:“我这里最近可没什么新的消息,圣教的事也不是我能打听来的。”
老常除了卖面,偶尔还兼职卖些消息, 不过他十分谨慎,不会轻易与人交易, 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惹上麻烦。
“与圣教无关, 我想问一些玄天宗的事。”
玄天宗三个字出口, 老常的脸就阴沉了下来。
他右手微微有些发抖, 隔了好一会儿, 才吸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你们玄天宗……”
“不是我们。”老常提高声音,打断了墟空,冷着脸说,“我和玄天宗毫无关系!”
从圣主以一人之力压制所有门派,他想要反抗,却反被宗主重罚的那日起,他就不承认自己是玄天宗弟子了。
和他一样因为对师门太过失望而离开的师兄弟有很多,大部分并没有他这么幸运,能够活到现在,只有一小部分,隐姓埋名在上京讨生活。
至今老常也想不明白,玄天宗的人怎么会变成那副贪生怕死的模样?就算圣主强大到无法战胜,可也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所有门派被逼着封锁山门,那他修这个仙有什么用?
“抱歉,是我失言了。”墟空立即改口,“玄天宗的上一任宗主明苍,你有关于他的更确切的消息吗?”
老常愣了一下,没想到国师是为了上一任宗主来的。
他想了想,说道:“宗主飞升的那会儿,我只是外门弟子,没什么机会见到他,对他的了解也都是通过一些传言。”
“比如?”
老常有些为难:“都是些情情爱爱的事,我们宗主与夫人感情一直很好,门派内不少女弟子都十分羡慕,所以关于这方面的消息比较多。”
墟空突然想起不久前和帝尊的对话,下意识地问:“你们宗主夫人,叫什么名字?”
老常挠挠头努力回想:“好像叫什么月,那个姓氏很少听到。”
他一个外门弟子,都没见过宗主夫人,夫人的名字只是听人提起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墟空心头一动:“宿月?”
“对对对。”老常点头,“就是宿月。”
墟空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得格外精彩。
传闻已经飞升的玄天宗宗主变成了圣尸,而宗主夫人与帝尊一同下界。
他终于明白帝尊为什么不许他告诉宿月任何关于圣尸的消息了,这里面的水果然很深!
他不禁叹息一声,大概是和长宁呆在一起太久,被她带的也有了好奇心过重的毛病。
见国师半晌不说话,老常忍不住问:“国师打听宗主做什么?”
“只是听人提起过,有些好奇罢了。”顿了顿,墟空又问,“你们宗主飞升的时候,有人观礼吗?”
老常摇头:“没有。说起来也有些奇怪,虽然大家都知道宗主很快就要飞升,他也早早做了安排,但飞升的时候却并未通知任何人,想来是突发意外,没来得及通知。”
墟空点点头,老常看起来根本没想过那位宗主并未飞升而是死了。
他没有把圣尸的事情告诉老常,就算知道了,这些玄天宗的弟子们除了无畏的去送死,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墟空对这些隐藏在上京各处的门派弟子并不反感,他们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圣教,就算作用微小,也比坐以待毙的人要强。
“今日多有打扰,贫僧就先告辞了。”
墟空已经打算离开了,老常神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
“对了,有件事……或许和圣教有关。”
墟空脚步一顿:“什么事?”
“听说司天监韩术被你杀了?”
墟空点头:“和他有关?”
老常“嗯”了一声:“韩家最近的采买不太对劲,比以前要多出几倍不止,他们家里,很可能住进了一些人。
自从韩术提出与圣教和谈之后,老常的几个师兄弟就一直在盯着韩家,没想到真被瞧出了端倪来。
见墟空沉思不语,老常继续道:“还有,昨日韩家的家丁拿了不少银钱出门,找了常在太岁庙附近的一些混子,那些混子把钱拿给了很多信奉圣教的老百姓,不知目的为何。”
老常不知道,墟空倒是猜到了。
他拿出一枚上品灵石放到桌上,推门离开。
老常收了灵石,起身走出去,又变成了面馆的常老板。
走出面馆,墟空心情还算不错,本来只是打听一下玄天宗的事,没想到还有额外的收获。
今日发生的诸多事情中,只有长宁被百姓围堵,勉强算得上大事。
普通老百姓,向来很懂趋利避害,敢胆子大到围堵皇家公主,不止是被几个圣教教徒蛊惑这么简单,他们本身就有问题。
如今不过是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算不得惊喜。
真正让他惊喜的是韩家,他一直怀疑墟净可能已经入京,只是人海茫茫,并不容易寻找,韩家行为却暴露了他。
韩术的兄长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去针对公主,想要通过公主来试探他的,除了墟净,不会有别人。
墟净此时,八成住在韩家。
这倒是省了他很多时间。
墟净敢来上京,必然会做好万全准备,圣尸,他是肯定会贴身带着的。
玄苍没想到,墟空只出去了一会儿,就带来了圣尸的消息。
他没兴趣知道消息怎么来的,只想尽快处理掉自己遗留在凡间的尸体。
入夜,玄苍与墟空二人进入了韩府。
若是按照玄苍一贯的脾气,直接进去将尸体毁掉即可。然而此时他修为被压制在元婴,若是一旁还有个圣主捣乱,根本碰不到尸体。
这时候墟空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能够引走圣主。
如预料的一样,原本在修炼的墟净,突然感觉有修士的气息外泄,瞬间出现在屋外。
然而,他并没有看清前来探查的修士容貌,见对方逃走,便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玄苍已然进入了墟净修炼的那间屋子。
两名守卫的圣徒被他震得晕了过去,他有些嫌恶地站在血池旁,看着池中的水晶棺。
棺材里的尸体与他容貌三四分相似,身上不停向外散发着魔气。
作为从混沌中诞生的神魔,玄苍的每一次转世,并不一定都是好人。最后一世,虽然他是玄天宗宗主,算得上修真界第一人,可实际上,却是半魔之体。
这就是魔气的来源。
玄苍手一抓,那具尸体从水晶棺中站了起来,朝他飘了过来。
到了他面前,玄苍指尖点在尸体额头,谁知一层黑色光罩突然笼罩住整具尸体,挡住了他的一击。
与此同时,一股复杂又强烈的感情通过指尖的接触冲击着玄苍的心神。
半晌,玄苍收回手,后退了一步。他没想到,一具被遗留在凡间的尸体,竟然生出了执念。因为执念太强,不甘被毁掉。
方才传递过来的破碎片段,全部与宿月有关。她在欢喜,在哭泣,以及杀他时候空洞又疯狂的眼神。
他可以强行毁掉尸体,但修为必然会突破小界限制,最大的可能就是此界因为他的降临而直接崩溃。
玄苍最终还是放弃了,将一切恢复后,悄然离开。
墟空甩掉了墟净,在城中绕了两圈,才打道回府,结果在府外见到了似乎等候多时的玄苍。玄苍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墟空觉得,对方此时心情不大好。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到玄苍身旁,轻声询问:“帝尊可将尸体毁掉了?”
“没有。”玄苍声音很冷,周身气压更低。
墟空微愣,连帝尊亲自动手都没有成功吗?他有些为难地说:“看来需要另想他法了,若是耽搁太久,恐怕此界很快会被尸体中逸散的魔气毁掉。”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一具尸体,哪里来的那么多魔气?
哪怕这位明苍宗主生前是纯血魔族,也不至于到这种能毁掉一界的夸张程度。
墟空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这具尸体身上的魔气,来源于眼前这位仙界至尊。
玄苍沉吟片刻,才说:“尸体上残留着很强的执念,执念不散,尸体无法毁掉。”
墟空颇有些意外:“不知这位宗主的执念会是什么?”
这一次,玄苍沉默的时间更长,就在墟空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他说:“宿月就是他的执念,找个机会,让宿月见到他。”
如果可以,玄苍并不希望宿月再见到那具尸体。
就像他之前对宿月说,一世之情一世了,他希望宿月能放下,但是她没懂。
执念,不仅会困住死去的人,同样会纠缠活着的人。如今的宿月,和他记忆里的人,其实有很多不同。
她在杀了他的时候,同样扼杀了自己。
墟空没敢表现出异常,神色十分镇定道:“想要光明正大见到圣尸,恐怕只有在和谈当日。还有五日,便是定下的和谈之期,小僧届时带着宿月仙友同去。”
“嗯。”玄苍应了一声,同意了。
这几日,帝尊似乎心情不大好,并不常露面。
宿月反而觉得轻松许多,偶尔一个人出府,四处走走,虽然她对这里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但凡间比起仙界,更让她放松。
她还买了些京城的好酒,打算回去送给青衍。
好歹出了趟公差,总要带些礼物回去。
去买酒的那家酒楼人满为患,小二为她打酒的时候,宿月听到有人在议论长宁公主。
有人高谈阔论,说长宁公主的血既然能够使人起死回生,作为皇族公主,就该为百姓出一份力。
有人反驳,也有人赞同。
赞同的人大多觉得,只是一滴血而已,又不是要她的性命,为百姓牺牲一点又怎么了?
宿月的神识扫过,确认这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并不是圣徒。
在高声说话的这位,做书生打扮,似乎还是读书人。
这酒楼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上京的一个缩影,不知道多少人和这个书生有同样的想法。
让别人的牺牲变得理所当然,这种观点让人毛骨悚然。
宿月拎着酒离开,回头看了眼那家酒楼,以及还在争辩的书生,觉得几日后的和谈,那位长宁公主,可能会有麻烦了。
第五日,和谈当天。
圣主坐在步辇上从东城门进入上京城,许多百姓沿街围观,有些激动的百姓,更是口中念念有词,不停跪拜。
比之先前见到国师时,更加尊敬。口中称恩人,或是圣人的,比比皆是。
可见,这短短的时间里,圣教在上京发展的有多迅速。
百姓要的,无非是财富,或者家人的平安。
这些,朝廷不能让每一个人都得到,但圣教却让他们短暂的得到了,哪怕很多人不信,在亲眼看到死去的亲人复生后,也开始动摇了。
国师再厉害,也没见他将死人复活。
这已经是许多圣教的拥趸常对人说的一句话。
墟净身着黑色袈裟坐在步辇上,微微眯着眼,享受着万人朝拜,同时想着他师弟此时的表情。
在佛界时,墟空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而此时,他即将夺走墟空的一切。
墟空这时却已经带着宿月到了宫外。
宫门口的守卫见国师带了名女子进宫,几次欲言又止,墟空只当没看见。
走进宫门的时候,宿月一眼就瞧见了在一旁似乎等候多时的长宁公主。
两人目光对上,长宁公主朝她笑了笑,那笑容让宿月不知怎地想到了若叶,感觉两人笑起来的样子很像。
长宁拎着裙子小跑到墟空身旁,宿月见状后退了几步,给两人让出空间。
长宁小声在墟空身边说:“老师,父皇这几日情绪不太对劲,他原本对圣教也没那么上心,现在好像突然改了主意,你说我要不要劝劝他?”
与皇帝不同,长宁虽然敬重修道者,但她并不赞同让圣教成为国教。
这几日父皇的表现让长宁心中不安,他不但又宠幸起了皇后,并且,时常听他抱怨国师杀死韩术之事。甚至因为有小太监私下谈论圣教害人,被他发现,他硬是让人将那小太监打死。这样的父皇,让长宁觉得很陌生。
帝王,不该是这样的。
墟空并不在意皇帝的态度,他只是转头看向身旁俏丽的长宁公主,对她说:“长宁,你已经长大了。”
“老师?”长宁一脸不解,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样的话。
墟空说:“你该试着,不依靠我,自己做决定。对与多,你心里很清楚。”
“可是,我为什么不能依靠你,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长宁回答的理所当然,她习惯了,在得到任何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老师。
长宁公主看向墟空的眼神满是信任,宿月不禁投去目光,她看的是墟空,这位佛子,没有一点触动吗?
“我不会永远呆在你身边。”
“为什么?”长宁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她从来没想过老师会离开。
“你以后就知道了。”墟空的语气依然温和。
今日与墟净见面,无论皇帝态度如何,只要他们交手,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事情必定会在今日了结,而他也没必要再回到这里。
长宁于他,是倾力培养的弟子,也只是弟子。
他相信,她可以做一位优秀的帝姬,皇族气运经他之手,皆倾泻在她身上。她还软弱,只是因为他还在这里罢了。
此时,经过的朝臣越来越多,许多人在走过时都忍不住回头看长宁公主,她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
墟空便道:“回去吧。”
长宁气急,想要说什么,墟空却已经不看她了。
最后,她只能气呼呼地离开。心里还想着明天一定要让老师收回之前说的话,她才不准他离开呢!
看着长宁公主离开,宿月突然说:“墟空大师,这位公主喜欢你,你知道吗?”
墟空笑了笑:“贫僧自然知道。”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宿月的意料。她还以为墟空会否认,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坦率。
“大师可是动了凡心?”
墟空答道:“贫僧也只是凡人,自然有凡心。”
“那为什么不留下,或者带她走呢?”
墟空摇头:“这里才是她的归宿,我不是。”
“不会舍不得吗?”
“或许会,但迟早会遗忘。遗忘,未必不好。”他转头看向宿月,“施主太执着了,这样不好。”
“佛修都像你这样残忍吗?”
把明明很喜欢的姑娘从身边推走,做着最残酷的决定,说着最温柔的话,竟然觉得是为了她好。
墟空停下脚步,正色对宿月说:“喜欢上贫僧这样的人,余生都不会安稳。施主从仙界来,当知道仙界此时如何,佛界并不会比仙界好多少,哪怕贫僧带着她去了佛界,也护不住她。”
宿月当然知道,仙界有多残酷。如果不是凭借青衍的看重,与意外种活的幽罗花,她可能永远都处于仙界的最底层。
努力修炼?要修炼多久,几十万年?她修炼的时候,别人也在提升,永远都追赶不上。
就算追上了一个,上面依然有那么多强大的仙人。仙界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努力没有用。
她尚且如此,只是个凡人的长宁公主去了佛界呢?
宿月垂下眼,她没有立场指责对方,墟空看得比她更清楚,更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