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争锋
端午这日，皇上于清和宫举办家宴。沈岁宁与季景澜到时，殿内已坐满了人，大家纷纷转过头来，注视的，打量的，轻蔑的。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仿若不觉，从容不迫与季景澜并行。
女官行礼，恭敬地引着二人入内，宴会座位有高低安排，女官引他们到第二排入座。
须臾，萧渊祈携着太后、皇后和几名嫔妃装扮的女子进殿，众人离位跪拜。萧渊祈余光轻瞥，便看见了日思夜想之人，跪在人群中间，额头低垂，瞧不分明神情。
萧渊祈坐在龙椅上，太后和皇后坐他两侧凤位上，嫔妃按等级入座。这是萧渊祈登基后第一次较为隆重的家宴，他望着低下对自己叩首的兄弟，扯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说出的话温和却又带着疏离。
“都是自家人，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众人各归各位，家宴正式开始。尚食局陆续传菜，炊金馔玉，觥筹交错。
沈岁宁吃着面前的食物，趁萧渊祈与兄弟叙旧间，看了眼座上的沈宛宁。
沈宛宁正和下首女子低语，她今日盛装出席，穿着朱色八凤绕空宫裙，头上戴着金镶玉镂空飞凤头面，噙着淡淡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几分上位者气势。
沈岁宁想：二姐得偿所愿，很好。
“皇上，大长公主一家今日怎么没来？”太后端坐在萧渊祈右侧，看着萧淡晚平日的席位，问道。
萧渊祈放下筷子，恭顺说道：“姑母近日感染风寒，不便出席。”
“感染风寒？”太后面露忧色，关心道：“可有请太医看过。”
“太医看过了，姑母本就体弱，加上风寒来得急，需要休养一段日子。”
太后葱尖清点胸口，放下心来，看向沈宛宁，“皇后，哀家那有株雪莲，一会让赵嬷嬷送关雎宫去，大长公主你多上心。”
“是。”沈宛宁谦逊说道：“母亲有母后关心，定会早日康健。”
太后笑，转首问下座道：“岁宁，近日可有回相府看看你母亲？”
萧渊祈随声看了她一眼，沈岁宁有所察觉抬眼望去，却见他若无其事执杯饮酒，仿佛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母亲病了？
沈岁宁摇头，她有意与丞相府划清距离，怎可能频繁走动。
太后似有思虑，展颜一笑，说道：“今皇后与你已大婚，你大哥至今尚未成家，没有儿孙相伴，长公主难免孤寂。如今她正在病中，皇后事务繁忙，你有时间要多回府陪伴陪伴你的母亲。”
沈宛宁嫁入皇家，自然不能随意出宫，听太后如此说，她也担忧地望着沈岁宁。
“太后娘娘佛口佛心，时时刻刻惦记着大长公主。就怕有的人新婚恩爱，春闺欢愉，没时间回娘家哟。”
沈岁宁不悦，抬眸望去，说话的人是宣王妃苏窈。苏窈人如其名，不娇不媚，窈窕多姿。然她说出的话，卑陋粗鄙，难登大堂。
此话一出，殿内所有人变了脸色。
“欢愉”一词，情|色靡靡，男女调情时说，春风一夜时说，外出寻欢时说。
千说万说，不该在大殿上说，不该在皇上面前说。
苏窈虽未点名道姓，在座人谁不知她说的就是沈岁宁。
大瑶谁都知道，皇上与沈家三小姐青梅竹马，有一段说不清的过去。
她这句话打沈岁宁的脸，打皇后的脸，更是打皇上的脸。
宣王气得咬牙，恨不得一巴掌抽上去。他是先帝第二子，唐贵妃的儿子，曾经也有可能登上九五。然先帝驾崩，唐贵妃殉葬，他失去了竞争的资格。
萧渊祈念及他母亲曾经的抚养之情，封他王位，给他建府，他感怀在心，从此做个闲散王爷。
哪知道，娶回来的王妃这般愚不可及。
苏窈此时方知失言，面色刹那间惨白一片，到大殿中央跪下，“臣妇失言。”
苏窈忐忑，恨极了刚才的口无遮拦，她跪在地上，簌簌发抖望了眼皇后下首的人。
“宣王妃，怎地跪下了？”太后笑，“刚皇上也说了，今日家宴，不必拘礼。心直口快，宣王妃实乃真性情。”
苏窈不敢动，皇后下首的女子开了口，“太后慧眼，臣妾姐姐心直口快惯了，今日忘了分寸。”
“不过——”太后扫过殿上所有人，玩笑说：“这‘有的人’，说的谁呢？”
“没……没谁。”苏窈绷紧了身子，不敢多说一个字。
“贵妃，这是你本家姐妹，最了解她的人自然是你了。”太后温言细语，“宣王妃，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贵妃娘娘？本家姐妹？
沈岁宁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不知他身旁又有了如花新欢。
刚贵妃唤苏窈“姐姐”，想来二人关系必定亲厚。就因为亲厚，苏窈就敢在大殿上损她的清誉？
“回太后，是臣妇胡言。”苏窈抬手一掌扇自己嘴上，“啪”的一声落在大殿里，她嘴角泛红，解释道：“臣妇前段日子看了些话本，想来沈小姐与季公子夫妻恩爱如蜜里调油，这才话不过脑失了言。”
“哎哟这孩子，怎么还上手了。”太后指着宣王，说：“允儿，还不把你媳妇扶起来。好好的家宴，这么闹像什么样子。”
“是。”萧渊允行礼，虚汗从他的额间冒出，他转头对妻子说道：“苏窈，还不向季夫人道歉。”
苏窈听话想起身，又被座上贵妃的话按在地上，不敢动弹。
“那些话本臣妾未出阁时，也有所耳闻，季公子对夫人倒是贴了心肝。听闻沈小姐通情达理，想必不会与姐姐计较。”苏贵妃掩嘴轻笑，柳眉弯弯，转头问皇后，“皇后姐姐你说是不是？”
欺人太甚！
沈宛宁面色不愠，苏贵妃名苏娉，荣国公苏谌嫡长女，入宫便封贵妃，日日荣宠，风光无限。
呵，一个苏娉，就想越她头上去。
痴人说梦！
“苏贵妃，你久居深闺，恐有所不知。”沈宛宁看了眼沈岁宁，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岁宁十岁起，就上过战场，杀过贪官，救过难民。她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名声于她而言，微乎其微，渺不足道。”
“想不到季夫人是女中豪杰。”苏娉眉间娇艳，笑说：“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季夫人还真是个另类。”
太后轻咳，十分不悦。
“你说她不计较，那计较的是谁呢？”
苏娉一怔，计较的是谁？这不是打着灯笼告诉别人，是太后娘娘计较？
沈宛宁抬眸看了眼皇上，语峰一转，继续说道：“如今她嫁给季公子，她的名声，就是公子的名声。公子在大瑶，是大瑶的贵客。难道贵妃要让天下人误我大瑶欺辱圣京不成？”
苏娉大惊失色，面露惶恐，“皇上，臣妾不敢。”
所有人目光都放在萧渊祈身上，萧渊祈把玩着手中玉杯，琼浆玉液入喉，不减半分烦忧。
半晌过后，他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大长公主正在病中，身边缺个贴心人，季夫人不如回府侍病奉母吧。”
侍病奉母，给自己留个好名声。
沈岁宁好笑，她无缘无故被牵扯进他后宫的争锋中，到头来还得咽下委屈，点头说是。
萧渊祈目光移到苏窈身上，面色沉沉，“宣王妃言行不正，不堪正妻之名，贬为宣王侧妃。”说完，他看着宣王问了句，“宣王可有意见？”
宣王哪敢有意见，这个女人口出不言，差点波及到他，这番处置不过是小小的惩戒罢了。
“至于苏贵妃，”萧渊祈若有所思，最终只说了句，“抄十遍《大悲咒》，祈求大长公主身体康安。”
“是。”苏娉袅袅娉婷跪拜领罚，一场家宴，她得罪了三人，一场试探损兵折将。
想居高位，第一个就得除了沈三小姐。
宴会继续进行，众人虚惊一场，随即喜笑颜颜。
只有苏窈坐在位上，悔不当初。
她的谯哥儿，怎么办。
宴会进行到一半，太后身体不适提前离席，季景澜夹了块炸春卷放她骨碟中。
“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开心。”
“你说回府侍奉我母亲？”沈岁宁夹起他送过来的春卷，咬了一口。
季景澜颔首，也夹了块炸春卷，“你同我大婚至今，一直远着丞相府。回去就收拾东西，回相府小住半月，好好陪陪母亲，等我去接你。”
回沈府，她时时刻刻想，目前的处境让她不得不压抑这份想念。
今天，苏家姐妹这么一闹，于她而言简直是因祸得福。
“好。”沈岁宁送了口茶，洗了洗口，“不用半个月，我就回去十天。十天后你来接我。”
季景澜看着身边人，皇后端庄婉约，苏贵妃明艳灼目，她像明月清清冷冷，却越看越觉得好。
“我刚没替你说话，生气吗？”
生气？
沈岁宁摇头，为这点事生气倒不至于，心里浮动的心思，自己都不好猜。
苏窈说“欢愉”，她想到的是盖头下他的手，静看她时的眼，满足的笑，给他系绳时的深情。
然后，才是那一点后知后觉的难堪。
“你若开口了，我就回不了沈府看母亲了。”
季景澜发笑，伸手抚上她的发丝，掌心传来细腻丝滑，令人爱不释手。
就知她敏慧。
“季夫人。”
沈岁宁回头，见陌生宫女子倾身在侧，她轻问：“何事？”
“皇后娘娘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