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科目二（18）
“是树根！”
唐心甜失声惊呼。
刚刚在星微即将结束的时候，副本boss暴起袭击失败，那一根棕色线条被银色星光斩落在前窗的总控台。匆匆一瞥，唐心甜就觉得莫名眼熟。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又从来没有在榕树之外单独见过榕树身上的伪根，所以一下子没有认出来。
直到最后几次经历生死擦边的心惊胆战，随着一声巨响尘埃落定，大榕树轰然倒地，副本boss也陷入昏迷。
唐心甜晃晃悠悠坐起来，透过前面支离破碎、布满蛛网般裂纹的前挡风玻璃板，目光恍惚，落在横在教练车前面盘须结虬的粗壮树枝，唐心甜如遭重锤，终于想明白当时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棕褐色，毛线粗细，粗糙的表面，无枝无叶，千绦万绪。
唐心甜了然又惊悚地意识到，那从副本boss从手掌里钻出来的东西，可不就是大榕树的气生根么。
只是更加粗壮，也更加诡异了。
经她一说，易应艰难抬头，勉强看到还留在前总控台上的那一截断枝，他目光游移，和窗外榕树的根须来回对比，表情最终停留为不可置信的滑稽。
一想到那玩意儿是从副本boss手掌心嗖的一下钻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就连副本boss身体上凸起的疤痕，他也觉得像是埋了一根根榕树的根须在皮肤下，纵横交错，狰狞可怖。
易应觉得自己的晕车好像更严重了，反胃的恶心冲上喉咙，脑袋伸出窗外干呕了几声。
星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最终也没有开口让他下去。
易应惊天动地的呕吐声中，陷入昏迷的副本boss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它皮肤底下的狰狞“疤痕”如同有生命般，急速收缩褪去。
身体抽搐的幅度逐渐减小，裸露在衣服外的鲜红碎肉没有因为失去疤痕连接坠落腐烂，而是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动愈合，最后连皮肤都恢复如初。
看起来完好无随，只偶尔几块肌肉惯性地轻微痉挛。
玩家们看它一点点露出完整的真实样貌，和教练证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竟然生出些唏嘘恍惚。
这也是玩家们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近距离观察副本boss，它脸上的皮肤光洁无暇，脸腮还带着健康的红晕，如果不是没有呼吸声，躺在副驾驶座上，简直就像是睡着的正常人，左脸写着普通，右脸写着无害。
玩家屏息以待，不知道醒过来的是真正的“教练”，还是被冒犯后即将再度暴走的怪物。
没过多久，紧闭双眼的副本boss睫毛颤了颤，在玩家们紧张的注视下，它缓缓睁开了眼睛。
星微对上它的眼睛，棕褐色的瞳孔，倒映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有一瞬间怔忪惺忪，干干净净。
没有恶意戏谑，没有残忍杀意。
只纯粹折射出窗外平淡的光线，像两颗澄澈的玻璃珠子。
它迷茫地眨了眨眼，眼睛里慢慢涌上清明，玩家们倏地松了一口长气。
分明是同一副躯壳，但是只凭此刻的眼神，玩家们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和副本boss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唐心甜吃一堑长一智，经过星微的教育不敢轻易松懈，她悄悄看了前排的星微一眼，试图从她脸上的神态得到什么启示来调节此时不知如何安放的心态，却什么也没观察出来，只能遗憾地放弃“抄作业”。
星微撞树之后就恢复了之前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值得放在心上，见副本boss醒了，也只反应平平。
星微对醒过来的副本boss爱答不理，易应濒临极限。
唐心甜只能自己努力琢磨了一会儿，谨慎地问醒过来的boss，小心翼翼道：“请问，你是我们科目二的教练吗？”
“啊……是、是的吧。”醒过来的教练回答慢了半拍，失神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玩家们身上，皱着眉，跟老旧的机器重启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亲和力十足：“感谢大家选择了我们驾校，我是编号5547的陈小富，很荣幸担任大家科目二的教练。”
唐心甜长期在学校这座象牙塔，还没出社会，对这种充满官方语气的对话适应不良，呐呐应了一声，一下子卡壳。
好在醒过来的教练也不需要她回答，稍微顿了顿，见没有玩家回应，自己一个人接着滔滔不绝说了下去。
“抱歉。”他腼腆笑起来，露出一个有些头疼的表情，充满歉意道，“我弟弟好像给你们添麻烦了。”
玩家们看过过去的影像，有时候弟弟闯了祸，哥哥也是这样给弟弟收拾烂摊子。
此时陈小富的话，给玩家一种错觉，好像曾经看到的虚影中的哥哥穿过错位时空，走到玩家的面前。
原本应该残忍凶狠的鬼怪现在真诚而礼貌，巨大的反差，反而让警惕戒备的玩家们不知所措起来。
陈小富还在继续说话。
“……他太羡慕肆意欢笑玩闹的同桌同学。小时候因为懂事一直克制着，直到变成了鬼怪，失去束缚心，所以拙劣地模仿追逐自己羡慕的样子。”陈小富说起往事一脸落寞，颇为内疚地道，“是我的错，小时候忽视了他的心理。”
经他一说，玩家们这时才恍然，副本boss一直以来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各种幼稚的吓唬手段。
兄弟相依为命实在让人共情。
唐心甜心情复杂，她想了想，如果换成自己也不一定能比陈小富做得更好了，酸涩涌上眼角，她吸吸红通通的鼻头，默念好几遍“不能心软”，却终究忍不住为自己之前小人之心般的怀疑而生出密密麻麻的愧疚。
……哥哥也是受害者。
他原本的生活已经过得那么清贫辛苦了，厄运专找苦命人，还遭受无妄之灾变成了另一个物种，现在还要平白遭到玩家的敌意吗？
相比逐渐软化的唐心甜和易应，星微始终表情冷淡。
＃封建统治阶级莫得感情＃
陈小富刚醒的时候，她表情里没多少警惕戒备，陈小富道歉的时候，星微也没有因为他的曲折经历和恳切言辞生出多少动容之色。
直到听陈小富越说越远，偏偏后排两人一个二个都没发现不对劲的样子，星微曲指敲了敲窗户，出声拉回正题，淡淡提醒道：“我们通关了吗？”
一句话让易应从悲情故事中回神。
他到底算有些下副本的经验，回神之后迅速察觉身体的不对劲，被自己的虚弱吓了一跳，急匆匆看向自己的游戏界面，入目见底的暗红色生命值，细若游丝，下一秒就可能一命呜呼。
而他之前居然一点没发现。
易应心惊不已，对看似人畜无害的陈小富再次生出怀疑。
听到星微询问之后，易应也希冀地望向陈小富。
他现在的细若游丝的生命值，恐怕挪个位置都能要了命，易应只能暗暗祈祷，可千万不要再折腾了。
唐心甜也眼巴巴看着陈小富。
陈小富顿了顿，环视了一圈车内的三位玩家，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刁难，颇为抱歉道：“我第一次和别人讲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是我太入神了，疏忽你们的身体状况。你们的精神状况不适合再来一轮，不过你们先前的表现我都看到了，百分百无失误，很好。”
陈小富表现出十足地善解人意：“就不用再特意考核一次了。”
陈小富没有拖延，干脆利落地直接认可了玩家们的成绩，顺利得易应有些不敢置信。
可是随着陈小富话音落地，他不断降低的生命值终于有了上升的趋势，随即，游戏提示通关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
【叮咚！恭喜各位玩家成功获得教练认可，顺利完成主线任务！】
【各位玩家可以选择自行登出副本：“科目二”。注意，十分钟之后，滞留玩家将被强制登出该副本。】
【奖励积分将在玩家全部登出后发放，请各位玩家注意查收。】
胜利来得太猝不及防，易应和唐心甜下意识看向星微，见星微点了点头，两人顿时找到主心骨，这才彻底放下心中忧虑，松懈地靠在并不柔软的座椅上，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结束了……
主线任务完成，意味着他们处于游戏的保护之中，只要不出意外的话，就没有生命危险了。
危险解除！
唐心甜和易应开门下车，逃离压抑的狭小空间。
脚踩到实地，腿还是软的，人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连训练场都空气都变轻松了。
易应留了个心眼，下车后看了好几次自己的游戏面板，中毒效果没有加深，反而抽丝剥茧，慢慢恢复。
他满意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咱们走吧？”
陈小富悄无声息也跟着下了车。
沉默注视着三位玩家之间的互动，并没有阻拦他们离开的意思。
唐心甜并没有立刻选择出去，经过这一遭身心俱疲，没有形象地箕坐在地上。
杏圆的眼瞳定定看着不远处的侧方位停车项目，和她一起进来的同伴，吕为就是在那里没的。
过了一会儿，唐心甜用力抹了一把脸，掩盖住发红的眼眶，语气归于平静。
“嗯，走吧。”
游戏说他们可以登出了。
这见鬼的破副本，当然是越早出去越安全。
陈小富站在车门一旁，友好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再见。”
星微：“不急。”
陈小富挥手的动作一滞。
之前三位玩家的互动过程，明显是把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当成主心骨的。
他弟弟在她手里吃了那么多亏，虽然有游戏限制的原因，但是陈小富明白，她的洞察力也不容小觑。现在，她是发现了什么？
唐心甜和易应自然唯星微马首是瞻，几乎是立刻停下了登出副本的动作。
两人顺着星微的视线看过去，正好捕捉到陈小富脸上一闪即逝的不自然。
——嗯？？？
难不成这还有诈？
周围的声音彻底安静下来，在场三人一怪都没说话，一阵风吹过，卷起地面沙砾，横倒在地上的大榕树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唐心甜和易应两人左右看看，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还很融洽的气氛急转直下，虽然还不明白他们之间在打什么哑谜，虽然新的教练看起来很好说话，但是经过之前的事，两人无条件相信同为玩家的星微，就连由于副本机制暂时没有脑子的易应，都一步跨过去，站在了星微旁边。
同仇敌忾，警惕地看着一脸和善的教练，唐心甜紧张地小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他使诈？”
易应想得多一点。
幻境之类的，骗他们放松警惕，也许刚才的通关声音是他们的幻觉，其实他们根本没有通关。
易应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他们刚才经历的种种影像回放，甚至还被困在兄弟俩的身体内亲身体验了一番，不也算幻觉的一种么。
易应握紧拳头，心道鬼怪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刚才难得的同情还不如拿去喂狗。
星微和陈小富无声对峙。
训练场上只有沙沙的风声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落叶，打了一个小小的旋儿。
两位玩家不明所以，心情沉了又沉，把各种不好的情况猜想了一遍，仿佛站在悬崖边上的绝症患者，头顶镰刀的囚犯，已经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了，越想越心里没底。
易应在心底已经把陈小富诅咒了无数遍。
陈小富突然低笑一声，打破沉静。
“星微。”这是他醒过来后，第一次喊星微的名字，和气急败坏的弟弟不同，他吐字轻缓，甚至称得上温柔，“有一个词叫见好就收。”
可是语气却丁点不客气。
温柔的假面破裂，直到此时，陈小富才显出一点副本怪物的锋芒。作为副本boss的哥哥，他自然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和善。
陈小富眼瞳中闪过幽绿光芒，理所当然道：
“我那不争气的弟弟辛苦一趟，总要给他留点战利品吧。”
在鬼怪眼中，什么称得上战利品？唐心甜似有所悟，心中一寒。
陈小富却已经顾不上他们，目光如利刃，直直掠过她和易应，刺向星微。
霎时间，狂风大作。
“既然你们不想走，那就都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