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殷离舟艰难地睁开眼,头脑一阵晕眩,疼痛犹如烈火肆意蔓延,腹中空得可怕,仿佛连内脏也被一并消化。
疼。
这是他的第一个感受。
他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现在在哪儿,只能从周围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毫不避讳的议论中,大致判断出他的处境。
“哪来的小乞丐呀,怎么死路边了,晦气。”
“就是,倒霉死了,一出门就碰到这种事儿。”
“快走,快走。”
他想说他不是乞丐,然而喉咙撕裂干哑,根本发不出声。
“渴……”
殷离舟尝试了许久,才终于牵动唇角,挤出了一丝声音,试图证明自己仍有气息。
但这声音低哑得如同干枯多年的老井,很快便被周围的声音掩去。
殷离舟的目光越来越散,求生的本能却还是迫使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左手向人群伸去,试图发出求救的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手终于一点点伸至路边。然而还未引起路人的注意,一辆马车突然经过。飞驰的车轮从他的手指上狠狠碾了过去。
痛意太过尖锐,饶是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身体仍是被激得一阵颤动。
嘴巴下意识张大,发出没有声音的哀鸣。
然而路人依旧脚步匆匆,无人在意。
殷离舟挣扎着扭头,看向自己的小指被碾断,深深压进土里
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倏然散去,殷离舟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死了吧,他不想再疼了。
不知躺了多久,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来。
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狠狠地将他砸醒。
殷离舟已经睁不开眼,只能听到周围充斥着的雨声、匆乱的脚步声和店铺关门的声音。
“下雨了,快回家。”
“娘,那儿躺着一个小乞丐,他会不会冷呀?”
“已经死了,不会冷的,快回家,别生病了。”
脚步声散去,关门声消失,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雨水一点点将他席卷,就像一颗被过度浸泡的种子,还未发芽便已死在了土里。
黑暗从地下涌起,拉扯着他不断向下坠去。
意识越来越模糊之际,天上的雨突然小了下去。
有什么从他鼻尖掠过。接着,一道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师尊,还有气。”
话音刚落,他便被人抱起,落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殷离舟觉得这一定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境。
怎么会有人愿意抱他呢。
但身体上的触感又是那么得清晰。
殷离舟试图睁开眼,但眼皮实在太过沉重,手指刚碰到那人的袖子,便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殷离舟已不知是今夕何夕。只能感觉到浑身被烧得滚烫,仿佛置身于火刑架上,喉咙干得像皲裂的土地。整个人仿佛被撕成碎片,破碎不已。
“渴……”
他无意识地呢喃。
下一秒,头被人温柔地抬起,有水被慢慢喂了进来。
殷离舟睁不开眼,只能凭本能吞咽,喝得太急,有水从嘴角溢出。
他本能地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想象中的呵斥殴打,反而是柔软的帕子贴上他的唇角,有人在替他擦拭干净。
“继续喝吧。”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像山间凌冽的清泉,似乎连他身上的污秽也能一并洗涤。
真的是幻觉吗?
殷离舟垂在床边的手似乎碰到了他的衣摆,随即轻轻地拽住,拼命睁开眼睛。
朦胧间,他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少年端坐于床前,白衣胜雪,黑发素面,比年画里的神仙都好看。
殷离舟愣了一下,拽着他衣摆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
生怕自己玷污了他一般。
单明修正接过店小二送上来的药,准备喂小孩儿喝下去,转头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眼中仍然一片迷离。
单明修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轻声问道:“醒了吗?”
小孩儿似乎受惊一般睁大了眼睛,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
他似乎想说话,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单明修见状,用汤匙舀了一勺药,放在唇边吹凉,喂到小孩儿嘴边,问道:“还难受吗?”
殷离舟望着他,虽然疼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努力地摇了摇头。
单明修似乎看出了他的逞强,又将一勺药喂了进来。
“不必说话,先吃药吧。”
殷离舟点了点头,乖巧地张开嘴巴将药咽下。
这药不知用什么熬成,苦得厉害,虽然极力控制,面容还是忍不住微微扭曲。
然后他看见少年喂药的手停了下来。
他以为少年嫌弃他娇气,刚想说不苦,便见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什么靠近。接着,嘴里被放进了一颗小小的东西。
甜意顺着舌尖蔓延,很快便盈满了口腔,是一颗糖。
他抬起头,单明修正看着他,似乎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还苦吗?”
殷离舟觉得脑袋有几分眩晕,明明只是吃了一颗糖,却觉得有了醉意。
他摇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努力挤出了嘶哑不堪的声音,“甜。”
一碗药喝尽,单明修给他的额头上拧了一张新帕子,又将被子盖好,这才起身将桌上的油灯端在手上,道:“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
殷离舟望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单明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清淡的笑,转身向外走去。
殷离舟努力睁大眼,微微撑起身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单明修不断远去的身影。
直到单明修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眼前,他才重新躺下,一点点阖上了眼睛。
黑暗重新降临。
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刚刚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境?
殷离舟再次醒来时,身上那灼人的热气终于退去,意识也恢复了清醒。
没有冰冷的雨水,坚硬的土地。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被窝和身上洁白的里衣。
他侧头看去,左手被裹上了纱布,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
只是身体上的疼痛仍未停息。
他软手软脚地从床上坐起,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家客栈,虽然看起来普通,但他也知道自己住不起。
自己为何会在这儿?
难道昨天的一切,不是梦?
殷离舟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仍未散去的甜意。
那昨天的少年呢?他还在吗?
想到这儿,殷离舟正准备掀开被子下床去寻他,却突然听门口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殷离舟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老者推门而入,端步向他走来。
身后跟着的正是他昨日迷迷糊糊时看到的少年。
不是梦。
殷离舟瞪大了眼睛。
“醒了。”老者说着,行至他面前。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看来已经退热了。”
说完,他将手放下,抬手抚了一把自己的胡须,“小友,你的伤我们已经处理过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是小指……”
老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顿了片刻,放缓了声音,“接不上了。”
殷离舟早有预料,但真听到时,手指还是没忍住,猛地蜷起。接着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意。
他疼得眼眶发红,却还是强忍着眼泪,抬起头冲他们挤出一个笑来,嘶哑着声音道:“谢谢,已经,很感谢了。”
老者闻言,面上的严肃淡去了一点,轻叹一口气。
“我们已付下一月的房钱,你可安心在此养病。”
殷离舟愣了一下,目光看向老者身后的少年,忙问道:“你们,要走,吗?”
“是,我们有事未结,不便在此久留。”
一直站在老者身后的少年上前一步说道。
说完,少年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将一枚金稞子放进他的手心。
叮嘱道:“这应该足够你生活一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
说话间,老者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少年一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欲走。
袖子却突然被人拽住。
单明修回过头来,只见小孩儿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白色的棉被上晕开了点点水迹。
刚刚的那枚金稞子又被重新塞回他的手里。
“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小孩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声音中带着小心翼翼。
“我不要金子,可不可以,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