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锤
颜怀舟已经在山路上坐了三天三夜。
直到了第四日午后,他叫去帮忙找钟凌的人连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拨了,仍然连清执神君的一片衣角都没见着。
“果真是一群废物。”
他骂骂咧咧从地上爬了起来,伸个懒腰,打算亲自再去找上一趟。
谁料还没迈开步子,突然听到身后炸起声惊雷般的暴喝,一团金光从天而降,伴着呼啸风声朝他兜头砸来。
好像是把大锤???
颜怀舟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旋身避过金光的袭击,再定睛一看——
果然是把大锤。
啧,这来砸他的,还是个熟人。
眼前的青年生的威猛神气,浓眉大眼,身着暗红色长衫,长衫外头又罩了件几乎要把眼睛闪瞎的亮银软甲,手拎流星锤,正对他怒目而视。
修道之人,所用兵器大多是刀枪剑戟琴,像他这般品味清奇的,简直遍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个。
仙门九神君之一,钟屠画!
人算不如天算,没等来钟凌,竟然把他哥给等来了。
颜怀舟知道钟凌一向敬重这位兄长,因此不仅没有还手,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呦~哥哥,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钟屠画一击未中,看他这幅嚣张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闭嘴,谁是你哥哥?!你把阿凌害成那个样子,自己倒是潇洒自在——今天不取了你性命,我就不叫钟屠画!”
颜怀舟闻言,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但是,什么叫他把钟凌害成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
苍天可鉴,除了七年前那个热血冲头、以一记窝心脚宣告结束的吻,他什么都没敢对钟凌做过。
但这件事情,钟凌绝不可能说出去,钟屠画也绝不可能知道。
钟凌是钟家的眼珠子——不周山那群护犊子护到疯魔的人若是知道此事,不倾全族之力斩杀他那才叫怪了,哪还能等得到今天。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还是说,当年…真是钟凌救的他?
这个念头颜怀舟其实有过无数次了,每次想起都免不了好一阵儿魂不守舍,坐立难安。
可理智又分明告诉他,钟凌不会的。
当年离开不周山后,他虽然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怕钟凌难做,一直到处吹嘘自己是自伏魔阵中破阵而出。
不过这的确给不周山找了不小的麻烦,钟凌也免不了焦头烂额。仙门百家闹个不休,直到他把苍穹派做下的那些烂事公诸于世才肯消停。
这位屠画神君一向护他弟弟护得厉害,在他心里,弟弟自然是永远都不会有错,就是把这些全数算在他的头上也不稀奇。
他一阵胡思乱想的当口,钟屠画又拎起流星锤向他砸来,颜怀舟想归想,躲归躲,嘴上却不肯吃亏,嘻笑道:
“哎?没打着。——哎哎?还是没打着。哥哥你行不行啊,千万当心别再把锤子给砸坏了——”
钟屠画被他满口胡言乱语气得抓狂,更是步步紧逼,招招凌厉。
“好了好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惹不起,躲总躲得起吧?”
颜怀舟不愿再做纠缠,脚尖点地朝后略去,但钟屠画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想走?没那么容易!”
颜怀舟束手束脚,处处退避,但见他始终半点情面不留,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挂得有些腻烦了。
“要动真格的?”
钟屠画冷着脸不答话,只大喝一声,流星锤金光四溢,陡然暴涨,朝颜怀舟碾压而来。
正是他的成名杀招“幻梦流光”!
如此再不还手,那未免也太窝囊了。颜怀舟长叹一声,皮笑肉不笑道:
“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话间,他扬手恶狠狠地回了一击,幽冥火厉啸而出,疾攻至钟屠画的面门!
钟屠画举起流星锤与他生抗了一记,却被他击退了几丈远,竭力才稳住翻腾的气血,惊疑不定道:“混账!你莫非已修到了琢魂之境?!”
无论是修仙道还是修魔道,均以灵台筑基,修上九极。
修行的九个大境界,分别是窥景、渡尘、长生、破浪、化灵、幻法、琢魂、成道、圆满。
一般修士修行数十年,大多都只能达到第五阶的化灵一境,往后想要再往前一步,除了苦修,还要靠悟性,靠机缘,非天资纵横者不可得。
修行一途,讲究的是稳扎稳打,切忌冒进贪功,走了歪路。钟屠画隐约知道钟凌已触到琢魂之境,还很是为弟弟骄傲——但钟凌日夜勤勉,又岂是颜怀舟可比!
颜怀舟冲他露出森森白牙:“也许不止。哥哥,还要打吗?”
钟屠画不发一语,只与他战在一处。
钟家子弟一向以战力逆天而闻名,在此前他还从未与颜怀舟交过手,本以为他最大的倚仗不过是手中九世魔尊留下的幽冥圣火,可谁料近战却也被他稳稳压制一头。
更何况他能看的出来——颜怀舟根本未尽全力!
两人过了数百招,颜怀舟也渐渐被激出了真火,勉强才压下眉间戾气,语调也冷了下来:“屠画神君,可别太过分了。我看在钟凌的面子上才不与你计较,你还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钟屠画冷哼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提起我弟弟的名字?”
他毫不留情的讥讽道:“——凭你也配!”
颜怀舟的眼神倏然沉了下来。
他依然在笑,可笑意里的温度却彻底消失了。
“是么。”
钟屠画陡然被一阵森寒恶毒的戾气压得半步也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滔天魔息自颜怀舟脚下翻涌而上,滚滚汇聚指尖,并指成剑,破空而来——魔气所凝之剑揳裹雷霆之势斩碎虚空,直要将钟屠画立毙于剑下!
钟屠画不愿坐以待毙,奋力咬牙催动本命真元,想要挣脱魔息的桎梏。
但剑锋已至眼前!
就在这紧要关头,远处忽而传来了一道清越的龙吟。
冷冷的银白色光芒自天际破云而至,冲散铺天盖地的魔息,眨眼便到了近前。
是听澜剑!
随着两剑格挡的轰然巨响,一人自空中稳稳落下,钟屠画精神骤然一松:“——阿凌!”
红衣飒飒,乌发飞扬。
周遭凝固了的空气仿佛在寸寸消散,颜怀舟亦看清了钟凌英朗的眉眼。
——只是那漆黑的瞳仁里,有的,只是清冷而疏离的敌意。
钟凌显然察觉到了方才剑意中的杀机,面色略带薄怒,沉声道:“敢问魔尊,为何要与我兄长动手?”
…………
无论如何,钟凌来了。
颜怀舟的掌心在背后一寸寸聚拢成拳,又慢慢松开。半晌后,他淡漠地挑了挑眉毛:“屠画神君一心想取本座的性命,我不反击,岂非令他失望。”
钟屠画想也不想:“诛魔道让你逃了一次,既然在此撞上,断然不会让你再逃一次!”
颜怀舟嗤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他的语气冰冷而森寒:“当年之事早已天下皆知,本座不过是血债血偿罢了。不周山自诩正义,是非不辨,本座尚未去找你们清算,你又哪里来的胆子跟我提诛魔道?”
钟屠画一窒,登时哑口无言。
颜怀舟不再看他,眸中冷冽之意忽明忽暗,盯着钟凌一字一顿:“神君若是出手,本座定当奉陪。请吧。”
钟凌看出是兄长招惹他在先,自知理亏,更不是来找颜怀舟斗气的,便收起了敌对之态,冲他微微颔首。
“魔尊不必动怒,清执并无此意。”
他转开眸子轻轻扬了扬手,听澜剑应召而归。钟凌走近钟屠画,温声劝他:“前尘往事,不必再提了。”
“你!”
钟屠画差点就要跳起来,但钟凌已经截住他的话头:“兄长不是说好留在不周山代我处理事务,怎么会在此地?”
钟屠画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只身前来,我怎么能不为你帮手!”
钟凌不愿当着颜怀舟的面与兄长起争执,只好又转向了他:“我听闻魔尊在这里等我,可是找我有事?”
颜怀舟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原本设想了千万遍的开场白,全部都用不上了。
他只能深吸口气,生硬道:“不错,正是有事,我躲你已躲够了,不想再躲了。”
钟凌唇边浅淡的笑意纹丝不变:“仙魔两界有言在先,魔尊也并无毁约之处。不触雷池,互不相犯,本来也不需要躲我。”
颜怀舟被他公事公办的态度噎了个半死,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说不出一个字来。
等钟凌再次出言询问,他才忍气吞声道:“我来找你,只不过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钟凌道:“哦?什么事。”
颜怀舟道:“我打算留下助你夺宝。”
钟凌讶然,面上终于带丝异色:“助我?为什么要助我?”
颜怀舟咬了咬牙:“你走近一点,我告诉你。”
钟屠画听的忍无可忍,一把拦住弟弟,大吼:“阿凌,你别听他的!”
钟凌拍拍兄长的手背,示意他无事,竟真的朝颜怀舟走来。
颜怀舟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近得能闻得到他发梢的檀香悠悠——
他定了定神,才凑到钟凌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来还债。”
钟凌一怔,但他说完这几个字,立刻退开了两步:“此事完结,你我二人互不相欠。”
他压根就没想过钟凌会同意,只是——忍不住想让他知道。
但没想到的是,钟凌竟然一丝犹豫也无,从容道:“好。”
这下轮到颜怀舟愣住了。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钟凌的脸,像一拳打在了软乎乎的棉花上。有千万种说不清楚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只能悻悻的收了势,整个人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
钟凌仿佛没看出他的不自在,只将钟屠画引开几步,低声向他交代着些什么。
钟屠画很快又愤怒起来:“钟凌!”
他看见颜怀舟投来的目光,故意提高了声音,“颜挽风如今是什么身份?你怎么可以同他一起?!”
钟凌语气温和而坚定:“祸乱将出,事急从权。他一向运气很好,脑子也转得快,多一分助力,自然是利大于弊。”
钟屠画急道:“他如果不是真心帮你呢?”
钟凌笑笑:“如果他不是真心帮我,我自然也有别的法子。兄长,你放心回去吧。”
钟屠画勃然大怒:“就算你自己不在意虚名,不在意旁人怎么说,也总该为我们钟家想一想!聚灵山正是风云齐聚,你跟他走在一起,父亲问起来,你让我怎么交代?”
钟凌面色不变:“我自有分寸。”
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在颜怀舟的耐心都要耗尽的时候,钟凌总算劝服了自家兄长——钟屠画再次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拂袖离去了。
只剩下他与钟凌两个。
钟凌目送兄长的背影消失后,方才收起了那副礼貌克制的微笑,径自走向颜怀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微不可闻的皱了皱眉。
颜怀舟尚有余怒未消,当即僵硬的直起身子,暗自决心无论钟凌说什么,都一定要先在气势上压倒他——
然而钟凌只是一抬手,震散了他周身翻滚的魔气。
“收了。”
“……哦。”
颜怀舟讪讪的应了一声,当他觉出不对味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乖乖依言照办,再想找补也为时已晚。
钟凌漆黑的眼睛清澈锐利,看得他浑身都不自在。明明处处占理,却不知是从何处生出了几分心虚来。
钟凌露出一副勉强满意的神情,转身欲走,见颜怀舟站在原地不动,还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上。
颜怀舟垂头丧气地跟在钟凌屁股后面,一边走,一边懊恼地想:
岂有此理,这真是——岂有此理!